第八刻 啟明之時 肆

烏雲蔽月,孤鴉遠啼,深秋的寒風穿過天門宗的內殿,帶來陣陣涼意。鑲在天花板上的夜明珠散發著微光,透過紗窗,半明半昧。有黑衣法器抱劍,沉默守在門口,彷彿石頭雕成的人像,聽不見屋內一切聲音。

屋內,兩名老者,紫檀桌上香茗一杯已盡,一杯已冷。

「現在世道沒有以前太平,這幾年,東北、西南、海島……甚至皇城都出現過妖魔作惡,光是天門宗剿滅的就有七十二起,還沒算潛伏不現身的混蛋,它們是越來越囂張了。前陣子融魔復活,魔音鳥作亂,天門宗內也出現過魔宗的痕迹,我相信莫非子的預言是正確的,蒼瓊女神即將蘇醒,天地陷入混沌,鮮血填滿大海,屍骨堆積成山,三界淪為地獄。當年蒼瓊女神被釘不歸岩,待她蘇醒後會進行復仇,天門宗將成為第一個被血洗的目標。人類的力量很難與神靈抗衡,所以絕不能讓她復活。為此,天門宗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周順天描述著末日的景象,平靜的聲音里透著淡淡蒼涼。他是天門宗的長老,今年已八十有三,常年靈修和習武生涯,讓他身材依舊挺拔,頭髮只有兩鬢有些花白,看著不過四五十歲上下的壯年。天門宗掌門為登仙道,在二十年前閉關修行時,將天門宗事物交託於他,這位睿智的長老斷謀準確,鐵面無私,深得靈法師們的信賴。大家都相信他對所有的恐怖都不畏懼,哪怕絕境也難不住他。大家都相信他是天門宗的靈魂支柱,亦是人類對抗魔族的最強屏障。

期望如巨山,信任像重擔,牢牢壓在這可憐老人的肩上,他無法卸下,只能咬緊牙關挑起來。莫非子的預言,恐怖得讓人毛骨悚然,前路危機四伏,排山倒海的壓力卻不可對人言。周順天的心裡最信任的一直是那位年幼便在一起的朋友,他們是同窗,也曾是並肩作戰的好兄弟。那時候他們青春年少,意氣風發,共同出生入死,彼此無話不談,經歷過無數喜怒悲歡。遺憾的是,所有的感情都在三十年前,隨著乾坤·玉玲瓏的影響而產生間隙,又在十四年前,隨著乾坤·玉玲瓏的破碎而徹底結束。

饒是如此,周順天仍知道,哪怕是意見分歧,爭吵不斷,何思道依舊是不會背叛他的朋友。所以他對何思道的墮落痛心疾首,一次又一次想將躺在沼澤深處的朋友拉出來,哪怕努力一次又一次都被置之不理,他也不願放棄。

外人對此很難理解,都覺得周順天是白費工夫。

可是,在周順天的印象里,何思道仍是當年那才華橫溢的靈修師,不是什麼狗屁老糊塗。

何思道對桌上的香茗嗤之以鼻,只捧著酒葫蘆一個勁地灌,他今年不過六十五,十餘年毫無節制的酗酒和邋遢生活,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了許多,青絲早已花白,站在比自己年長的師兄旁邊,看著倒像是對方的爹。可是他並不在乎這些,更不在乎什麼人類的狗屁命運,他說:「不怕不怕,萬事有師兄在,師弟相信你天塌下來也能頂住。」緊接著,他又開始灌起酒來,卻未曾喝到口裡,搖晃了半晌酒葫蘆,卻發現已經空了,便再也坐不下去,嬉皮笑臉地要告退,「我先走一步。」

「別喝了!」周順天恨鐵不成鋼,想把水灌進他裝滿馬尿的腦子裡,讓他清醒清醒,他苦口婆心地再次勸說,「何思道,師兄知道你是性情中人,重情重義,過去的事我也不說什麼了。如今天門宗危在旦夕,你不能再頹廢下去了,你曾是靈法界最優秀的靈修師,別忘了過去的榮光,我會替你再尋更好的制符法器,你應該振作起來了。」

年年歲歲,兩人間重複著一模一樣的對話。

周順天勸誡,何思道瞎扯。

可是,誰能將一個根本不想從泥沼里出來的人真正拉出來呢?哪怕說得口乾舌燥,周順天也得不到任何正面的回答,他早已勸得麻木,對今年的努力也不抱任何希望,越說越喪氣。

「法器?更好的法器?」不知哪根針刺痛了何思道頑石般的心腸,竟讓他的臉上有了些波動,他忽然開口駁斥了這位從不敢駁斥的師兄,「天下哪有更好的法器?!」隨著這聲質問,何思道掌控極好的情緒出現了些許裂縫,他那對世間一切都不在乎的渾濁雙眼裡,終於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若非親眼所見,你永遠想像不出這是怎樣的感情,如同被冰封的大海,海面下有洶湧的漩渦。緊接著,他笑了起來,那種笑聲就像一條艱難擠過冰縫,躍出海面,然後躺在冰面上等死的魚,那是拼盡全力後的絕望。他嘲諷道:「師兄永遠是那麼理智,那麼冷靜,在你心目中,只要為了天門宗,為了天下蒼生,沒有什麼是不可犧牲,不可取代的,哪怕是法器、尊嚴、原則,甚至生命。可惜你能輕易找到代替耀陽的默言,卻永遠找不到能代替玲瓏的法器,她是我的唯一,你為何就不能答應我那麼小的要求呢?」

「你的要求簡直不成體統!」周順天被氣笑了,「原來你還不曾從那荒誕的夢裡清醒過來?!法器不過是人類手中的工具,你哪來的那麼多痴念頭?簡直莫名其妙!愚蠢至極!荒唐可笑!」

好意未曾被接受,過去還沒被放下。

何思道從來不明白別人的好意和苦心,更不明白世界的禁忌,明明年過花甲,他還是那個幼稚的少年,彷彿活在夢裡,永遠看不清世界的黑暗。

「荒唐嗎?我只知道沒有法器的靈法師不過是個廢物罷了,你別忘了自己失去耀陽的時候,脆弱得連暗夜魔都可隨意欺負你。」何思道嘴角的嘲諷漸漸消失,他極正經地回答,「我醉了那麼多年,就是不要醒來。這墨守成規的世界對我毫無意義,至少醉了我可以不用看,不用聽,不用想。師兄,我知你做的所有事都是正確的,我也知道你是為我好,我更知道自己選的是錯誤的路,可是,師兄……我已不是小孩子,不是你心裡那條需要照顧的跟屁蟲,我只想選擇自己的路,不管是對是錯,都讓我走下去。」

周順天喝問:「你是讓我放縱你醉生夢死?將自己徹底摧毀?」

何思道搖搖頭:「昨夜之前或許是,昨夜之後我已不會放棄。」

「為何?」周順天略一思索,便想出了問題的答案,「因為他?蕭雲帆的兒子?我們根本不能確定他是不是蕭雲帆的孩子,說不定是謊話。」

「我相信他是,他的眼睛和他父親一模一樣,性格亦是同樣的倔強和冷靜。」

「就算他是又怎樣?」

「就算他是又怎樣?!」何思道冷笑了兩聲,嘲諷地反問。

周順天沉默片刻,無奈道:「對,如果他真是蕭雲帆的孩子,理應得到整個靈法界的尊重,得到更好的優待,因為蕭雲帆是真正的英雄。此事我們還需再調查清楚,不可聲張,為了蕭雲帆的遺願,亦為了天門宗的聲譽,若他真是雲帆和紫藤的孩子,我們暗地裡好好補償他便是……」

「得了吧,少假惺惺了。」何思道毫不留情地嘲笑,「無論做什麼,都不能掩飾我們是懦夫的事實,你甚至連承認蕭雲帆的存在都不敢。你有膽子去蕭子瑜面前告訴他,他父親的事情嗎?告訴他,整個靈法界都應在他父親面前跪下謝恩!」

周順天沉默許久,方道:「對不起,我願意為補償蕭雲帆做任何事,也願意好好照顧蕭子瑜,可是為了天門宗,為了靈法界,為了天下的安穩,我不能將真相告訴他……過些日子,我會找個理由將他調到我門下,替他換個更好的法器,和岳無瑕他們一同修行。」

「放屁!」何思道怒斥,「我教導他不是因為他是蕭雲帆的孩子!而是因為他是蕭子瑜!他有比他父親毫不遜色的天賦!你想和我搶徒弟,下輩子再說!滅靈·紅衣是極好的法器,人美心善,聰明伶俐,懂事可愛!你想唆使蕭子瑜換掉他,也下輩子再說!」

周順天被罵得愣住了,他明白老糊塗對蕭子瑜的偏愛,卻不明白他為何連紅衣那種弱小法器也要維護。轉瞬間,他忽然又明白了,乾坤·玉玲瓏是鬼器,滅靈·紅衣也是鬼器,鬼器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樣的,他又想起當年的悲慘往事,不由陣陣揪心,低聲再勸:「你讓蕭子瑜用紅衣就用紅衣吧,反正亂不了靈法界的規矩。我也理解你對玲瓏的感情,可是事情過去了那麼久,你也該放下了。」

「不,師兄你不理解,你永遠都不會懂得我的感情。」何思道的眼眶陣陣發紅,他再也無法隱藏自己的感情,越發激動起來,「乾坤·玉玲瓏在你心裡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法器,可是她是我最珍愛的法器,是朋友,更是我的妻子!是唯一的摯愛!」

十四年前,九月九日,玲瓏碎去,恩愛不再,那是他永遠無法忘記的烙印。

慷當以慨,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他願沉醉酒國,永不醒。

「堂堂男子,怎可毀於婦人手?!」周順天氣得幾乎咆哮起來,「更何況,人類怎可與法器結親,法器就算再美麗也是玩物,她能替你傳宗接代嗎?她能替你生兒育女嗎?她能在你出門作戰的時候替你操持家務、孝順父母、守護家人嗎?靈法師和自己的法器結親這種事,是奇恥大辱!你想出門就被戳脊背嗎?你想和玲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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