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雙生花

道光十五年,北京,劈柴衚衕,有兩戶緊緊相連、院子里都種著杏樹的官宦人家,一戶是旗人,一戶是漢人。

道光十五年,北京,劈柴衚衕,有兩戶緊緊相連、院子里都種著杏樹的官宦人家,一戶是旗人,一戶是漢人。

他們都有個女兒,同樣的年齡,同樣的月份,又不約而同地起了同樣的名字,旗人的女兒叫杏貞,漢人的女兒叫杏珍,她們同樣的可愛,同樣的聰明,自幼一起長大,感情格外親厚,衚衕里的人們都戲稱這是一對雙生花。

兩朵嬌嫩的花兒,總少不得被鄰里拿來比較。

劈柴衚衕多數是窮人居住,頂多中產之家,沒有特別富貴的人家。葉赫那拉·杏貞是鑲藍旗,算是貴族出身。祖上曾做過戶部員外郎,為天子管金庫,是個肥缺,於是添房置產,家境很是富裕過一段時間,奈何曾祖去世後,子孫再沒得到過這樣的好差事。如今杏貞的父親僅僅是個八品筆帖式,在一片落葉掉下來都能打到幾個官員的北京城裡,實在算不上什麼,俸祿少了,進項少了,偏偏人情往來,場面擺顯還得循舊例支撐著名門世家的架子,所以光鮮外表下很是拮据。據說女兒出生後,主母還變賣了不少嫁妝貼補來為她請教養嬤嬤、請管家、買丫鬟。

何杏珍家卻是新晉的官宦人家,父親品級不算高卻在戶部,是個肥缺,兄長也有功名,更兼有個雖出身商戶卻極通人情世故、擅長掙錢的母親,和同僚交往很是有銀錢打點,得到上司好評,前途一片大好,只是偶爾會被詬病是暴發戶,有錢卻缺乏底蘊。

同在朝中做官,又是左鄰右里,兩戶人家明面上關係和睦,但私心裡仍隱約有些看不起對方。葉赫那拉家覺得何家是暴發的泥腿子,何家覺得葉赫那拉家是打腫臉硬撐的空架子,從官場到生活,他們外表一團和氣,內里經常暗暗較勁。今天葉赫那拉家請大家聽崑曲,明兒何家就請大家看京劇,今天何家做了兩身冬衣,明兒葉赫那拉家就要做三身冬衣,若葉赫那拉家為母親賀壽打了二兩重的事事如意簪,待何家為母親賀壽就打了三兩重鑲珍珠的福如東海簪,所以當何家為六歲的杏珍請了西席,說是女子好好教導方有前途時,葉赫那拉家果斷為杏貞請了兩個西席——她家女兒是滿族姑奶奶,必須更有前途!

兩個女孩的攀比,也由此展開。

比長相,比打扮,比伶俐,林林總總算下來,大伙兒都公認杏珍比杏貞強一些,葉赫那拉家母親堅信是因為何家比較有錢,給女兒奢侈打扮,大灑銀子收攏人心,而且請的西席是大儒,所以社論才偏向何家女兒。她雖明面上不說,但心裡暗暗含恨,為此對自家女兒的教養更加嚴厲,永遠板著臉,對其進行鞭策教育,令其向上。

聽何家下人傳,若杏貞稍微有些偏錯,就會被罵,「連這點數都算不會?我怎麼生了你這種蠢女兒?!」又或者是哭訴,「額娘為你節衣縮食,為家庭生計累出一身病,好不容易得來的狐狸皮子都緊著先給你做衣服,簡直連心肝肺都掏給你了,你居然念書還偷懶?你對得起額娘吃的苦嗎?」「你必須出人頭地,額娘以後都靠你了啊。」

棍棒底下出孝子,為了家人的期待,杏貞很努力地念書、學習,儘可能一舉一動都要討人歡喜,可是私下裡她從來不笑,小小年紀言談舉止就成熟得像個大人。左鄰右里,又是官場同僚,為了面上情誼,兩家女孩時常來往,杏珍不能理解為何杏貞要處處觀顏察色討人歡喜,她坐在席間,不耐煩大人的閑話,扭得像個猴兒般,一味嬌憨,笑意盈盈地扭著杏貞袖子道:「今天春色正好,院里的桃花都開了,姐姐陪我去放風箏玩好嗎?」

杏貞規規矩矩坐在席間,聞言眼睛一亮,期待地看向額娘。

「真是有規矩的孩子,」何氏忍不住誇,「小小年紀就有大家風範,哪像我家的孩子坐不住?」杏珍聞言,朝自家母親吐了吐舌頭,童真無忌,逗得大家呵呵笑,接著一塊兒誇杏貞的規矩好,有教養。

「別誇她了,誇兩句就不知自己幾斤幾兩重,」未料,葉赫那拉家笑了笑,隨即開口謙虛道,「別看她在外還算學得老實規矩,在家卻是個傻貨,也不會說話討人歡喜,念書也差,枉費兩個西席天天教導,真是讓人沒辦法。」

杏珍驚訝地看了眼旁邊,卻見杏貞期待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緊緊咬著唇,低頭不語。

氣氛稍稍冷了片刻,何氏急忙打岔:「孩子總是天真浪漫的,要好好教導,我家杏珍前些天和她爹學著做了個蝴蝶風箏,做得還算像模像樣的,總想著玩,恰好今天有風,天氣也暖和,你也別讓孩子傻坐著陪咱們說陳芝麻爛豆子的事了,讓她們一塊兒去院子里放風箏吧。」

「才不是像模像樣,」杏珍挺起小胸脯,驕傲地說,「我風箏做得可好了,我爹還誇我手巧!」

「是是是,我家閨女最手巧,」何氏附和,「頂多就是蝴蝶上畫的花兒歪了點。」

杏珍佯怒:「娘故意埋汰我。」

母女笑成一團,天倫人家。

春日風好,杏香拂面。

杏貞在家也偷偷玩過風箏,雖被母親說是不務正業,很是鄙夷,也不能制止小女孩對有趣事物的嚮往,所以她對杏珍親手製作、受到大家誇獎的風箏極好奇,只覺得大概是她天縱英才、做得非常成功的作品,心裡有些嫉妒。待看見了杏珍引以為傲的蝴蝶風箏,不免大為失望,這個形狀有些扭曲的風箏上竟有弄破後用紙重新糊上的痕迹,大紅的畫面上用灑金畫著梅花,華貴有餘,格調卻完全不相配,其中一朵花漏了花蕊,兩朵花歪了花瓣,整個畫面都歪歪斜斜,要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笑點太多,杏貞眉頭擰成八字,都不知該從哪裡笑話起了。

倒是杏珍不以為意,興緻勃勃地帶著丫鬟們一起放。

扭曲的風箏果然飛不起……

杏珍有些尷尬,杏貞搖頭走來,笑著替她拾起風箏,將歪了的骨架扭了幾扭,又問丫鬟要來剪子,剪去幾處累贅的裝飾,然後再次放起。恰逢一陣好風,在期許的目光中,原本搖搖晃晃的風箏竟平穩地徐徐升起,乘著暖暖輕風,映著耀眼日頭,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在杏珍崇拜的目光中,杏貞說:「你做的不是風箏,只能叫紙鳶,古書有雲,風箏要用竹笛為首,在風中發出鳴叫,你這隻紙鳶只重形不重骨,算是瞎做了,白糟蹋了這些好紙,倒不如直接去買匠人做的,你娘倒是不計較你玩樂……」

「匠人做的哪有自己做的好玩,玩樂什麼,我娘說小女孩就是玩的時候,只要心裡不學歪,其他任我高興就好,」杏珍對這個心靈手巧的姐姐是打心眼喜歡,她興高采烈地誇,「姐姐的手真巧,你在家做過風箏嗎?」

「做過一陣子,但……」杏貞遲疑片刻,果斷道,「額娘說這是風箏下賤人做的東西,咱們也算大家千金,應學女紅針線,料理家務,人生苦短,學無止境,怎能將時間放在學低賤手藝上?姐姐你以後也別做了,耽擱了時間惹長輩不高興,想要就直接去買,這種便宜東西也值不了幾文錢。」

杏珍搖搖頭:「我爹娘才不會不高興呢,我娘說我還小,應該多玩兩年,規矩什麼不用急著學,我爹見我學做紙鳶還誇她家閨女聰明,手把手來教我,這隻蝴蝶的骨架就是他編的,我負責糊紙畫花,可惜他也手笨,做出來就是這個了。不過他沒笑話我,我也就乖乖地沒笑話他,嘻嘻,我爹娘最喜歡在外面誇我,他們說要把我捧得高高的,讓人人都以為我是好孩子,這樣我就沒臉做壞孩子了……」

杏貞羨慕道:「你娘和我娘不同,我額娘說,小孩子哪能總是誇?誇得多就會自滿,不謙虛。」

杏珍不解問:「為什麼?為什麼爹娘誇自己孩子就不謙虛?明明我是個好孩子,做了正確的事就是要誇啊。」

杏貞說:「做正確的事本就是應該的,有什麼值得誇的?」

杏珍搖著頭:「是這樣嗎?可是我不喜歡被爹娘罵,幸好我爹娘疼我,也很少罵我……」

「大概吧,別擔心,」杏貞有些羨慕眼前開心的小女孩,苦笑著說,「你家境好,長大後又不用選秀,父母要求自然寬鬆,比不得我……」她不自覺收緊手中線軸,冷不防崩斷了線,斷線的紙鳶搖搖往高處飛去,不受控制。

杏珍連叫兩聲「哎喲」,急得不行,命人追著紙鳶去。

杏貞站在原地,一直痴痴地想,為何杏珍就算手拙做不好,她娘也一直誇獎她?為何她就算努力做事,只要稍有失敗,額娘就一直罵她?

阿瑪說:「慈母多敗兒,做人要謙虛自省,阿瑪的譴責是為了讓你變成更好的孩子。」

額娘說:「旗人女子榮華富貴全在選秀上,你爹就是個芝麻綠豆官,幫襯不了你太多,你要想將來有造化,過上好日子,平日就絕不能鬆懈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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