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長安曲

唐皇好音律,喜美人,選坐部伎子弟三百,宮女數百,設教坊梨園。

天寶四年,楊家女入宮,艷無雙,精歌舞,得帝寵,封貴妃。貴妃喜奢華,帝興土木,建宮殿,廣招宮女。

天寶十年,長安城郊農女陸六兒,年方十二,經採選入掖庭充宮女。

陰雨連綿,大明宮的硃色城牆彷彿被籠罩在雲煙里,碧色琉璃瓦被雨水洗得發亮。處處是奇花異草、天仙般的美人,讓初入宮的宮女們,兩隻眼睛怎麼看也看不夠,只覺入了蓬萊仙境,也讓陸六兒陰鬱的心情略微亮了起來。

陸家常年養殖蠶桑,有幾十畝地,原也是富戶,奈何上年阿兄和人相爭鬧出場官司,雖贏也敗了家產,日子過得很緊湊。天使傳旨前透過消息,原定被官府選入宮的是陸家五娘,奈何五娘聽說入宮後再不得嫁人就開始一哭二鬧三上吊,往死里折騰。會鬧的孩子有糖吃,阿娘素來偏疼五娘嘴甜,又怕她的犟脾氣入宮給自家惹來禍事,便花錢走了關係,讓年齡小兩歲的六娘頂上了採選位置。

陸六兒自是不願的,卻學不來阿姊般潑皮,暗地裡掉了許多眼淚,依舊為孝順而乖乖入了宮。父親心疼這個懂事厚道的女兒,也託了關係,請了茶酒,總算沒將她安排去最苦最累的差事,而是去了司苑,在上陽東宮外負責花草樹木。上陽東宮歷來是冷宮所在,裡面住的是梅妃娘娘。

聽說梅妃娘娘以前是聖人最寵的妃子,可惜現在貴妃得寵,還有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等常來做客,宮中話題不斷,新鮮熱鬧,誰也不記得她。大夥更想知道聖人和貴妃的模樣,可惜在此服役的宮女有不少終其一生都沒見過貴人容顏。陸六兒的上司是位姓陸的老宮女,鬢邊已生華髮,心腸不錯,因性格軟綿,到老才因資歷混了個從九品的職位,她多年信佛茹素,淡了爭名逐利之心,見六兒與自己同宗,又憐她年幼,手腳勤快,性情忠厚,便收做乾女兒,常多加照應。

陸宮女常說,冷宮有冷宮的好,雖得不到什麼好處,但只要認真幹活,也惹不上什麼禍事,平平安安到老,一輩子也就這樣過去了。

小宮女們嗤之以鼻。

她們年華正盛,離到老還有好多年,怎甘心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變成像陸宮女那樣只會想當年的老人?就算做不成嬪妃,做個女官也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所以大家對內教坊的學習都很上心,只盼著有天能出人頭地。

陸六兒有些笨,學得很慢,個頭又小,不是很得上頭歡喜。

司苑裡有些宮女走了,有些宮女來了,來來往往裡沒有她。

夜深人靜,烏雲蔽月,她會偷偷躲在被窩裡想爺娘,想兄弟,想崇仁坊的芝麻胡餅,想阿姑做的羊肉餛飩,想著想著就能把眼淚勾出來。可是她又覺得大明宮裡好神聖,頓頓都有白面吃,穿的是她家過年都不捨得穿的好料子,裡面還有高高在上的皇帝,有貴妃,還有許許多多站得比雲端還高的貴人們,只要和他們在一起,身上都覺得多了幾分高貴氣味,說不定哪天能為父母爭氣長臉呢?這份小小的心愿,助她在日日夜夜輾轉反側的思鄉中不斷鼓勵自己入眠。

父親和陸宮女都說,只要善良做人,認真做事,每天念經。總有一天,老天會大發慈悲,讓幸福降臨在她頭上的。

小小的陸六兒,雙手合十,默默祈禱著。

「六娘,你想要什麼樣的幸福呢?」

「呃,這個,六兒沒想好……」

「六娘六娘,你真是個不開竅的呆瓜。」

「乾娘,別生氣,等女兒回去好好想想……」

幸福是什麼?她想要的是什麼?

幸福彷彿迷霧重重的路上飛過的麻雀,抓不住也看不見。

她在原地徘徊。

直到遇見了他。

他叫呂四郎,原是鄰居酒坊的兒子,與陸家門當戶對,來往很是親厚。呂家大娘還曾開玩笑要讓陸家女兒給她做兒媳婦。呂四郎從小便是整個村裡的孩子王,仗著身高體強,最好打架,最愛欺負女孩兒,尤其喜歡欺負陸六兒,不是搶她的簪子,就是拿草蟲老鼠來嚇唬她。六兒天性膽小,再厚道也撐不住他亂來,忍無可忍告了幾狀,他被阿娘扯著耳朵過來道歉。六兒總是躲在阿兄背後,賭氣不見他,又惹得他嘲笑捉弄,爺娘只笑是天生的冤家,造孽的青梅竹馬。

後來,呂家發達搬走了,陸家留在原地日漸敗落,原本差不多的兩家變成天上地下,已有許多年沒有正經來往了。怎知呂四郎武藝出眾,年紀輕輕便中武舉,得了貴人青睞,竟入了驍衛。由於新兵上任,關係不硬,也沒得在聖人面前露臉,被踹來冷宮附近負責戒衛。

錯有錯著,青梅竹馬相遇,都愣了愣。

陸六兒上看下看,左瞧右瞧,才從少年瘋長拔高的個頭和猴子般的瘦臉里找出幾分舊時容貌。呂四郎倒是一眼認出這干扁矮小身材長著受氣包臉的黃毛小丫頭是過去鄰居。宮裡遇故知,實屬不易,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說不清道不明的快樂淡淡繞上心頭,都忍不住輕笑了。

呂四郎伸出右手拇指和小指,輕輕比了個「六」字,偷偷搖了搖。

陸六兒鬆開拿掃把的左手,合攏拇指,伸出四個指頭,也悄悄對他搖了搖。

這是無言的默契。

從今往後,每每相遇,目光交錯,手指都擺出相同的形狀。

「四郎好。」

「六娘好。」

宮苑深深,無聲的招呼。

陸六兒寂寞的生活終於多了一抹亮麗的色彩,她每天都期盼能見到他。

再後來,大家都在宮裡混熟了,發現宮規雖多,執行起來卻沒想像中那樣嚴。呂四郎和同僚關係混熟了,說陸六兒是同鄉妹子,和她在光天化日下,偶爾說上幾句家常話也不是大不了的事。而司苑沒什麼油水,陸宮女負責的地方出不了頭,宮女們勾心鬥角也少許多,倒是挺團結,而陸六兒年紀小,脾氣好,人緣好,去和男人說上兩句話,也很難傳出什麼閑話來。大夥還趁機拜託她幫忙打聽家裡的情況和外面的新鮮事情,以解寂寥。

「陸獃子小妹。」某人一邊巡邏,一邊皮笑肉不笑。

「呂猴子大哥。」某人一邊掃落葉,一邊裝面無表情。

過了半晌,某人巡了回來,低聲道:「喂,你家五娘出嫁了,嗤嗤——」他幸災樂禍道,「那年她為了讓你頂替入宮,鬧得過火了,潑皮名聲遠揚,稍微平頭正臉些的人家都不願娶她,如今嫁了個屠夫做填房,聽說朝打暮罵,日子過得很不好,你心裡痛快不?」

某人悶頭掃地等他再次巡邏經過時,輕聲道:「她再怎麼說也是我阿姊,她過不好,我有什麼可痛快的?你有空幫阿蓮姐打聽她弟弟的病好了沒是正經。」

「獃子,」呂四郎的眼睛笑得彎彎的,「被人賣了還得數銀子。」

陸六兒瞪了他一眼:「就你這猴子天天想賣我!」

還沒罵完,呂四郎已走遠了。她偷瞄了幾眼對方的背影,又掃了半晌,見滿地落葉掃得差不多了,見日頭毒辣,轉入樹後陰影下稍事歇息。沒多久,呂四郎又巡邏了回來,困惑問:「人呢?」

「活幹完就走了吧?」陸六兒正待接話,卻聽見呂四郎的同僚低聲說話,「四郎,你那鄰居家的小妹身量未足,小臉長得還頗標緻,眉眼裡還有幾分貴妃的風采,相信大哥眼光,我可是看慣了美人,等這小傢伙長開,必定是個絕色!你現在對她好點,說不定有天她入了什麼貴人的眼,前途不可……」

聽說貴妃是天下間最美的女人,所有女孩聽見有人誇耀自己好看,尤其是在有些在意的男人面前誇自己好看,縱使知道這些話有些輕狂,不合規矩,心裡還是美滋滋的。

「呸!這種瘋話也能拿來說?!你前途遲早毀在那張嘴上。」呂四郎暴怒反駁,「那黃毛丫頭有什麼能看之處?還能和貴妃娘娘比?貴妃娘娘就是天上的仙女,尊貴無雙,無人能及,她不過是地上那朵爛喇叭花,人人得以欺之,要不是那可憐兮兮的受氣包臉,軟弱可欺的性子,她父親擔心女兒被欺凌,我理都懶得理她。」

陸六兒聽愣了,心裡有些泛酸。

貴妃娘娘喜歡歌舞,經常在梨園登台表演,聖人還為她擊鼓打拍,所以她並不忌諱大家偷看自己容貌,誇她貌美,以至民間有不少讚美貴妃美色的詩詞流傳。可惜陸六兒份位太低,待的地方又是冷宮附近,所以從未見過貴妃。

陸六兒回掖庭後,拿出銅鏡翻來覆去地照,鏡中是個很清秀的小姑娘面孔,雖然打扮樸素,卻並不難看,這些日子乾娘對她很好,宮裡的日子也過習慣了,她很久都沒掉眼淚,哪裡像受氣包了?

而且,貴妃娘娘真的像仙女那麼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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