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鴛鴦夢

貞觀中期,帝愛女高陽公主下嫁房玄齡次子房遺愛,房遺愛不喜學識,獨擅武術,與深受儒家熏陶成長的高陽公主志趣不合,夫妻感情交惡。

全世界,最嬌貴的女人莫過於公主,只要她想要,就算天上的星星都要摘給她。

高陽公主亭亭站在牡丹叢中,她那頭比黑夜更烏黑細密的秀髮挽成墮馬髻,鬢邊斜斜插著琉璃牡丹點翠金步搖,珠光寶色映在白皙細膩的皮膚上,映入比星辰更明亮的眸子里,足以入畫。紅襦裙上酥|胸半掩,腰間鴛鴦白玉佩,繡花鞋上珍珠點,她輕盈的步伐宛若壁畫中的飛天。

她是大唐最美麗的公主,也是最嬌貴的公主,沒有男人能抵抗她的笑容,也沒有男人能拒絕她的請求。她是父皇捧在掌心的明珠,是夫君供在香案上的菩薩,是無數侍女僕役們拱在中心的明月,她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所有人都對她百依百順,理應沒有任何憂愁和煩惱,可是今天的她眉目中卻有著戀愛中女人特有的愁苦。

「哎……」她長長嘆著氣,隨手揀起珊瑚盆景里點綴著的珍珠,發泄般地一顆顆擲了出去。

池中錦鯉被擲入的小珍珠驚散,侍女們屏息侍立在側,連大氣都不敢出,怕驚怒了這位明顯心情不好的主子。

高陽公主並不滿意眼前的沉默,她問:「你們說,為何他要躲著我?」

她口中的他是個名叫辯機的高僧,高大威武,長得極英俊瀟洒,能言善辯,說話宛若三月里的春風,尤其是嘴角永遠掛著的那抹溫柔笑意,簡直能讓全長安的女人都傾倒,許多未婚的姑娘們每日每夜鑽研經文,只為和他多談一句佛法,讓他在人群中多看自己一眼。

高陽公主再次逼問:「你們說,為何他要避著我?」

唐風豪放,男女關係很混亂,高陽公主性格極直爽,這方面沒禁忌大家說話。

問題的答案也很簡單,就是辯機是和尚,公主有駙馬,兩人初次相見就一夜風流什麼的,亂來得太駭人了……

可憐的侍女們誰也不敢回答,大家都不想觸霉頭,紛紛將腦袋又壓低了些,放眼望去,烏壓壓一片,就像大群縮著的鵪鶉。

駙馬房遺愛素來夫綱不振,高陽公主從不將他放在眼中,也沒在乎對方和尚身份,被寵愛慣了的她彷彿未出閨的小姑娘般拋開一切,深深墜入愛河,奈何對方若即若離,捉摸不定,實在讓她撓心。長吁短嘆數聲,眼角波光數點,心中焦躁難以按捺,她開始點名:「鴛鴦?」

鴛鴦原名祝紅兒,原是不起眼的宮女,後隨公主陪嫁被改名為鴛鴦。她長得也算端莊秀氣,性格細緻溫柔,是個喜歡悶頭做活的老實人,前陣子公主因辯機不睬自己而大發雷霆時,她出言討好,竟將公主哄得破涕為笑,自此得了器重,不但經常被召去說話,地位也提升許多,成為新寵。

見公主又要落淚,鴛鴦不像其他侍女般退縮,而是大大方方地走上前來,柔聲安慰:「公主美貌過人,待他真心誠意,何嘗有半點不好?可大師畢竟是出家人,男女之事害羞著呢,婢子覺他看公主的眼神與其他貴婦另有不同,想想他送你的詩歌,再想想將來時日方長,急不得。」

千般哄,萬般勸,辯機的好處被翻來覆去說了一次又一次,聽得高陽公主喜上眉梢,嬌嗔眾女:「你們這群廢物加在一起,也不如一個鴛鴦貼心。」然後遣退這群不上道的傢伙,獨拉祝鴛鴦的手進了伴香亭,如情竇初開般扭著錦帕,面上含羞,欲言又止,半晌方問,「你也能看出他待我與別人不同?」

祝鴛鴦略尋思,笑道:「婢子覺得他看見你時,似乎講經講得特別久。還記得上個月,你有事誤了聽大師講經時辰,匆匆趕去時已遲了半晌,佛會都快散了,辯機大師也快走了,可是見到你來,他又足足多講了兩炷香。」接著耳語,「更何況,他的女人只有你啊。」

「和尚沒碰過女人,總歸是害羞迂腐些。」高陽公主受到鼓勵,再次振作起來,她自豪道,「不光如此,那夜之後,他每次看見我都會停下來多說會話,送過我手抄的佛經,還說要替我用檀香木手刻一串佛珠,那可是巴陵公主求了許久都沒有的呢。」

祝鴛鴦討好:「還用說,公主可比巴陵公主美得多,他必是第一眼就愛上了,否則怎能冒天下之大不韙與你……」

「要是讓我阿姊聽見你這番話,非得著惱。」每個女人都愛聽別人誇她比其他女人好看,公主也不例外,高陽公主笑得很暢快,並無不快,片刻她又托腮發起愁來,「若是他持身份,總不肯與我親近如何是好?若是父皇知道我與和尚相愛,不高興怎麼辦?」高陽公主認識的貴族子弟雖多,可是她從未有過像對辯機那般的悸動,也沒像對辯機那般滿意,竟動了真心,如每個戀愛中的女人般為他的一顰一笑輾轉反側,坐立不安,愁眉苦臉,「我這輩子不會遇到比他更好的男人了,他也說過這世間沒有比我更好的女子,若他未剃度我未嫁,定能舉案齊眉,琴瑟和鳴,可是為何偏偏我是公主,他是和尚呢?如果可以……」

祝鴛鴦靜靜地站在旁邊,聽著她的夢想,識趣地並未多嘴。

恰逢此時,有侍女來報:「駙馬請公主明日赴宴共賞花。」

清脆的聲音生生打碎了少女的綺念,高陽公主從夢中醒來,抬眼望去,窗外遠處亭里人影晃動,閃過半截青衣,正是房遺愛平日的打扮。這男人就連討好女人都說不出句體貼話,真是上不得檯面的東西,高陽公主想起這個從結婚初日就看不上的男人就直撇嘴,再對比辯機的風流溫柔,她只恨不得駙馬從來不曾存在,於是不耐煩道:「他有完沒完?真是啰嗦多事,傳話與他,明日我要去聽佛會。」

盛唐公主多驕縱,高陽公主最得帝寵,又是下嫁,說話底氣極足。

房遺愛的骨氣卻不太足,對她百依百順,哪怕是綠雲罩頂也裝不知道。

高陽公主毫不顧忌含針帶刺地往他心裡扎。

侍女匆匆而去,片刻折返,再道:「駙馬說,賞花會很是盛大,他的朋友和兄弟們皆有參加,公主已有半月未見駙馬,萬請公主明日賞面陪陪他。」

高陽公主有些不耐煩,她用蔻丹染紅的指甲輕輕往桌面上敲了敲,笑問:「他的意思是,怪我這陣子冷落他?」

侍女連忙搖頭,只道:「駙馬只盼公主與他瑟琴……」

話音未落,隨著高陽公主眉頭輕皺,祝鴛鴦毫不猶豫地轉身,重重一掌打去侍女臉上,就如打去駙馬臉上,怒斥:「放肆!公主與駙馬的私事何時輪到賤奴多嘴?!」

大唐皇室的公主們是天之驕女,金枝玉葉,開國有平陽公主娘子軍珠玉在前,不管看起來多溫柔賢淑的公主血統里都有幾分父親敢作敢為的彪悍,更何況是最受寵愛的高陽公主,男人不過是巴結討好她的玩意,駙馬不過是個臣子,算什麼東西?憑什麼干涉她的行動?

「瑟琴?琴瑟?和鳴?讓他先把書念通順了再來和我說話!省得我總在姊妹面前丟人現眼!」高陽公主怒時仍笑,笑容中不帶任何感情,笑得讓人骨頭髮寒。

侍女怯怯發抖,磕頭不已。

她知道公主驕橫,怒時打殺幾個下人實在不算大事,宮女在她心裡的地位大約還沒那隻玉獅子的小狗重要,畢竟玉獅子獨一無二,宮女要多少有多少。就算行事過了些,也頂多被宮裡叫去訓斥幾句。

侍女趴在地上,磕了不知多少個頭。

祝鴛鴦朝高陽公主使了個眼色。

高陽公主回頭,見房遺愛站在涼亭外愣愣地看著自己,想起出嫁前父親千叮萬囑要不驕不躁,給公公房玄齡留下幾分薄面,於是深吸一口氣,收斂了脾氣。她見侍女已被打得面腫難看,磕得頭破血流,終於氣消,扭頭吩咐:「聽聞父皇身體不適,做女兒的正應祈福盡孝,賞花會不去了,過幾日宮中講經,我與他去陪父皇解解悶。」

侍女承蒙大赦,匆匆而去。

高陽公主見她走到門前,又出言喚回,吩咐:「我最近專心佛經,冷落駙馬亦有不對,忽想起前陣子得了兩個美婢,能歌善舞,讓她們去陪駙馬解解悶,以示賢惠。」

侍女連忙應下。

屋子裡的氣氛很是沉悶,祝鴛鴦趕緊將話題帶回公主喜歡的地方:「明日辯機大師講經,公主可要梳個單刀髻?我記得上次公主梳單刀髻時,辯機大師多看了你好多眼呢,你開口問他佛可否愛人時,他的臉都紅了。」

「他臉紅的時候可真好看,」高陽公主瞬間又樂了,「明日我要梳個他從未見過的雙環望仙髻,帶上父皇新送我的珍珠串的孔雀珠花和紅寶石桃花小步搖,配上石榴紅綉牡丹的錦裙,定讓他耳目一新。」

祝鴛鴦道:「就怕公主美貌把壁畫上的飛天都給引下來了。」

「瞧你這張巧嘴。」高陽公主興奮地構思許久,兩人嘰嘰喳喳,至黃昏方定下裝束,忽而她回頭,看見祝鴛鴦在晚霞下有些平淡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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