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 刺客行

秦王政十七年,秦國滅韓。

秦王政十九年,秦國滅趙。

唇亡齒寒,秦國野心直指六國,風雨欲來,魏、燕、楚、齊各路諸侯坐立不安,苦無良計。

五年前,燕國,薊。

易水仍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流淌,河畔是女人們洗衣、孩童們戲水的好地方。每當夕陽落下,魚鱗似的金斑在波光上流轉時,趕牛的、趕集的、挑貨的、種田的漢子們路過易水,紛紛沖著女人打趣唱歌,卻往往遭來女人們強烈的反擊,然後這些嘈雜的聲音漸漸散去,只留下一個角落裡極細微的嗚咽聲。

八歲的黃狗兒蹲在水邊,蜷縮成一團,他的衣服擦破了口子,臉上有好幾塊青腫,他哭得很傷心,眼睛腫得像個桃子,聲音也沙啞了,他不停地問水中的影子:「為什麼大家都欺負我?」

或許是因為他父親是個酒鬼,人品極差,名聲極壞,在外悶葫蘆,在家窩裡橫,每每喝醉就亂打人,還吹噓自己祖父是鼎鼎有名的俠客,這話連鬼都不信,滿大街的人,誰不知道他祖父不過是個裝模作樣提著刀裝樣子的蠢貨?

或許是因為他母親是個病歪歪的婦人,枯瘦如骨,面色蠟黃,走路五步喘三步,唯做得一手好針線,替人縫縫補補掙幾個零錢過活,每每想到沒有希望的未來,就不時對著油燈垂淚,反反覆復抱怨自己悲劇的一生,聽得大家都不樂意和她來往。

黃狗兒在這樣暴戾的父親和懦弱的母親的照料下成長,身材仍瘦小得像猴兒,膽子小得像鼠兒,動不動就哭鼻子,那雙眼睛總是閃閃縮縮的,帶著不自信和恐懼,彷彿看見什麼都會被嚇一跳,然後鑽洞逃跑似的。因為這份窩囊,滿條街的大孩子都愛欺負他玩,他們總是成群結隊,相約去遊戲,然後把他在巷口攔下,為首少年道:「喂!小狗兒!哪裡走?」

他轉身想跑已來不及,臉色發白。

少年嬉皮笑臉道:「小狗兒,從爺爺的褲襠下鑽過去,再吠兩聲聽聽吧?」面對這個總欺負他的孩子王,黃狗兒好想哭,卻不停搖頭。

少年見他害怕,卻鬨笑起來,然後揮舞著拳頭問:「小狗兒,你膽子肥了?敢不聽爺爺的話?認識這個是什麼嗎?哎呀,好大一個拳頭啊!你怕不怕?」

黃狗兒的眼淚瞬間涌了上來,他掛著滿臉的鼻涕眼淚,不明白這些身材高大的少年們為什麼愛欺負他。可是他真的很怕挨打,面對欺凌心裡除了恐懼只有逃避。

「小狗兒,你怕不怕爺爺的拳頭?」

黃狗兒乖巧地點頭,眼睛看著地面不敢挪開。

「小狗兒,怕該怎麼做啊?」

「汪汪——」

「哈哈!」少年們卻被他痛哭流涕的模樣逗得捧腹大笑起來,拿著根狗尾草不停逗他,「再趴地上轉幾個圈,哭什麼哭?你去將你阿姊繡的手帕偷條給爺,爺就放過你。」

黃狗兒開始號啕大哭,哭得稀里嘩啦,轉身就想跑。少年伸出腳尖,輕輕一勾。黃狗兒撲倒在地,摔了個滿頭包,嘴唇擦破了,沁出幾滴血。

「窩囊廢!」少年的鬨笑聲卻更大了。

黃狗兒哭著跑,跑到易水邊,他不敢讓爹娘知道自己弄壞了衣服,怕被打罵,心裡酸楚難受。雖然家在易水邊,他卻又不敢回家。直到太陽漸漸西垂,不知過了多久,有少女清脆悅耳的呼喚聲傳來:「狗兒,狗兒——」

黃狗兒將腦袋垂得更低了,嗚咽聲卻略大了兩分。少女循聲而至,鬆了口氣:「果然在這裡,讓阿姊好找。」

「阿姊——」低低的抽泣化作號啕大哭,滿臉的眼淚將臉塗得像花貓般,黃狗兒的委屈和傷心終於有了發泄的出口,痛斥道,「舞陽他們又欺負我!」

他知道,自家阿姊一定會心疼他,一定會替他做主的!黃狗兒的阿姊名叫黃鸝兒,今年十歲,長得就像狗窩裡飛出的金鳳凰。她有烏油油的頭髮,水噹噹的肌膚,黑漆漆的眼睛,嬌滴滴的小嘴,盈盈一握的細腰,沒有一處不漂亮,她聲音清脆,笑起來比黃鸝還動聽。她的性格沒有受父母影響,善良開朗,聰明能幹,特別懂事。尤其是那雙巧手,綉出的鴛鴦能戲水,綉出的雀兒能飛天。她自母親病後,家裡里里外外的活兒都能做,是所有男孩心儀的對象,是所有母親最想娶回家的媳婦兒。

「又是秦家那個不省心的舞陽?上次還沒被他娘教訓夠嗎?那胡作非為的傢伙,我看他哪天連人都敢殺呢!」黃鸝兒聞言,果然有些生氣,然後安慰,「別哭,改明兒姐姐再拿大掃把去收拾他。」

黃狗兒死命地點頭,然後又哭:「阿姊……衣服破了,阿爹會打我呢,他還會打你。」他怕煞了阿爹的棍子,敲在身上痛得很,打起來就連阿娘都不敢攔,只有阿姊還敢冒頭說幾句,往往卻被連帶著一塊兒打,可是阿姊很勇敢,不像他,挨打從來不哭的。

「別哭了,待會咱們從後門溜進去,你悄悄換了衣衫,阿姊悄悄給你補上,阿爹就不會發現了。阿娘今天烙了面起餅吃,分量可足呢,阿姊還悄悄地給你藏了個,不快點回去就要給大黃吃了。」黃鸝兒對弟弟的膽小很不解也很無奈,心裡又氣又憐,俯身把他扶起,替他擦去眼淚,「男孩子不要掉眼淚,你不是聽過很多俠客的故事嗎?好男人就要堅強勇敢,不隨便哭鼻子。」

黃狗兒拚命點頭,繼而又問:「阿姊,可是我忍不住害怕怎麼辦?我是不是頂沒用……」

這個問題太尖銳,黃鸝兒也無奈了,她笑著點點弟弟的鼻子道:「誰說的,我家阿弟最善良了,勇敢就慢慢學。」

回到家中,父親果然沒發現黃狗兒換了衣衫,他就著面起餅,喝得醉醺醺的,在豬朋狗友面前不斷吹噓祖父的威風史和聽來的俠客傳聞。母親早就躲去了廚房抹眼淚,狗兒吃完阿姊藏好的面起餅,躲去院門外,偷偷聽父親說俠客的故事,這是他最喜歡的事情。

父親說:「衛國有個叫荊軻的俠士,讀得好書,舞得好劍,慷慨俠義,最是風流人物。據說,他鬧市手持長劍,端得是英姿洒脫,虎背熊腰,一劍就了結了那欺男霸女的惡霸,人人稱好,好些人感動得眼淚都出來了,奈何惹上官司,然後四處遊歷,做了無數行俠仗義之事,真正是我輩英雄,英雄……」

荊軻好厲害,真是大英雄。要是自己也有那麼厲害,那麼勇敢,就能把欺負人的惡棍統統殺死了!

不行,殺死太殘忍,就狠狠揍他們一頓,揍到他們不敢惹自己就好。

黃狗兒抱著膝頭,痴痴地在心頭畫著一個又一個的美夢。

父親死了,他喝醉後失足落入易水,再也找不著了。

酒鬼父親也比沒父親好,原本貧困的家庭更加貧困。母親大受打擊,病情加重,一拖再拖,終於拖不下去了,在父親死後的不久撒手人寰,留下這對年幼兒女和許多債務。

風雪漫漫,年關將近,是逼債的日子,數目大得不是兩個孩子能承受的地步。父債子償,那些吸血蟲沒有同情,也沒有寬容的餘地。

不是沒求過,但黃家親戚們都是窮苦人家,精打細算過日子,對兩個孩子的懇求都如火炭般避之不及,都說這對姐弟可憐,但這年月可憐人那麼多,誰又幫得上誰?唯三叔心存不忍,悄悄塞來幾十個大錢,饒是如此,他還是被三嫂扯著耳朵痛罵了一整晚。

凶神惡煞的債主們拿不到錢,便賣了黃家的房子和傢具。看著惡棍們衝進門,將熟悉的家搶奪去,將母親留過的痕迹全部抹消,黃狗兒心裡發酸冒苦,抽泣不已。

黃鸝兒倒倔強,她笑嘻嘻地安慰弟弟:「狗兒不怕,男子漢別哭,只要人在,房子去了可以再來。」

賣房子的錢離債仍差老大一截,債主不依不饒,他們把倆姐弟關在屋子裡看守,自個兒在堂屋喝酒吃肉,商量如何賣人換錢:「姐姐長得頗標緻,賣去窯子也差不多了,弟弟看著沒精神,能值幾個錢就賣幾個錢吧,得錢就按這樣分這樣分,總歸還是要吃點虧……」

聽著隔壁可怕的對話,黃狗兒害怕極了,他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哭得債主都頭暈,過來狠狠打了他幾巴掌才肯老實,奈何心裡恐懼難忍,只好憋著聲音死命哭,眼淚鼻涕滿臉,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求饒未果,他抓住黃鸝兒的衣袖,問了一次又一次:「阿姊,我們以後怎麼辦?阿姊,我不要和你分開,我不要被賣,阿姊救我……」

明朗雪夜,幾縷月光從窗口縫隙透過,將黃鸝兒難看的臉色掩去,她輕輕地開口,彷彿在唱最溫柔的兒歌般哄著弟弟:「狗兒不怕,男子漢不哭,阿娘曾說菩薩在世上都有三苦八難,熬過苦難就是幸福。咱們只要人還在,有手有腳,這點苦算什麼。就算分別也是暫時的,你堅強些,要好好的過日子,阿姊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