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畢,白琯練習吐納,我跟樂青學做飯,忽而,隔壁院子傳來走古琴聲,曲調時高時低,指法聞所未聞,我側耳細聽,又與樂青猜測許久,才猜出是大家耳聞熟詳的《鳳求凰》。琴音中還混合著周少爺飽含感情的歌聲:「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在情深意切的樂聲中,恍惚可見一雙猥瑣的眼睛在伊人身上遊走,讓伊人甘願自掛東南枝,恨不能孔雀東南飛,陰陽兩隔與君絕……
包黑臉贊道:「能將《詩經》唱得像《十八摸》,也算難得人才。」
我不解:「什麼是《十八摸》?凡間小調嗎?」
樂青臉紅了,他不停點頭道:「是,是凡間男女打趣的民歌小調。」
師父最愛新曲,若我能學會《十八摸》回去,唱與他聽,必定歡喜,於是虛心好學,讓他給我曲譜,學習彈唱。
包黑臉歡喜地搓著手道:「仙子也好這口?太好了。」
能讓猥瑣妖怪歡喜的肯定不是好東西,我正欲拒絕,牆那頭又丟過一個香囊,一把扇子,周少爺文縐縐地問:「姑娘,我的東西不小心掉你家了,能過來取回嗎?」
白琯給吵得不耐煩,快步走出房門,將東西丟回去道:「師父,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見過你男裝打扮,又知道你女裝扮相,若起疑心,可能會揭穿你仙人身份。」
樂青也道:「現在仙魔大戰雖息,凡間還是不太平,那周少爺看著不是好人,若讓他知道你仙人身份,恐有禍事。」
我覺得眾人說得有理,沉吟片刻,問:「應如何是好?」
包黑臉拍拍胸脯道:「把想吃豆腐的傢伙拖過來,狠狠揍一頓,打到他不敢亂說話為止。」
樂青搖頭笑道:「萬萬不可,濫殺無辜回天界會受罰,不如找幾個凶神惡煞的妖怪去嚇唬要吃了他。」
白琯說:「你們太殘忍了,師父心腸最是仁厚,還是用魂絲鎖去他三魂七魄,讓他變成白痴,說不出話,待回歸天界之時再解開,也就罷了。」
他們七嘴八舌,意見不一。
我想起師父曾厲聲說過:「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吃自家人的豆腐不算什麼。吃別人家的豆腐,萬萬不可!若被人吃豆腐佔便宜,一定要告訴師父,我去將那個不長眼的登徒子打死。」
我生平最聽師父的話,師父說吃豆腐要挨打就是挨打,不能妥協!
待大家吵得差不多後,我謹慎問:「他的行為舉止,算吃豆腐嗎?」
白琯說:「算!」
樂青說:「不算!」
包黑臉說:「算想吃豆腐未遂!」
到底是吃豆腐還是沒吃豆腐?打還是不打?
我更迷惘了……
周少爺吵鬧不停,帶著滿臉烏青,爬牆數次,嬉皮賴臉地討好,鬧得我煩不勝煩,最後決定採取白琯的辦法,用魂絲修改周少爺的記憶,讓他忘了我的容貌。
胡亂與男人接觸有失謹慎,我先趕白琯去睡覺,再派五隻小鬼半夜去周家將少爺連人帶被子一塊兒偷回來,摔落床板瞬間,他終於醒了,從被窩裡緩緩爬出,腰帶半解,藍綢袍子下露出大片白皙肌膚,迷迷濛蒙地睜著眼,揉了揉,不敢置信地問:「美人姐姐?我不是在做夢吧?」
擅改凡人記憶,有失厚道。我輕咳一聲,羞愧解釋:「我乃天上仙人,今日見你的行為舉止實在……」
「仙?仙人?!」周少爺興奮了,他不顧衣冠不整,迅速從床上蹦起,「我就知道美人姐姐那麼好看,定不是凡人。既然仙子被我的風度和誠意感動了!神女有意,襄王怎能無情?雖然我年紀不大,卻是懂事的。良辰苦短,來吧,你要對我做什麼都可以!」
「做……做什麼都可以?」我為他的寬容和大度震驚,連下一步動作都忘了。
周少爺興奮道:「當然!」
我施禮,猶猶豫豫讓指尖飛出三根銀絲,在昏暗燈光下,靈蛇飛舞,若隱若現,然後靠近他身邊,輕輕在腦門上點了一下。
周少爺紅著臉,閉上眼,仿若任人宰割的小羊羔。
我是記憶的劊子手,銀絲已在手中舞動,就是遲遲無法對這老實厚道的孩子刺下去。
周少爺拉過我的手,輕輕放在唇邊吻了一下指尖,柔聲細語道:「美人姐姐,你相信命中注定嗎?我第一次見到你,便知道你是我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追逐的人。你相信情有獨鍾嗎?看見你的眼睛,我的心跳得很快,快得要死了,只想不管不顧地跟你走,好姐姐,讓我親親你,死了也願意。」
我從未聽過這樣直白的情話,鬧得面紅耳赤,手足無措,急抽回手道:「別鬧。」
他拉著我的袖子不放。
門一下被踢開了,白琯氣勢洶洶闖進來,抓開他的手,按住道:「師父,快動手!」
「你要幹什麼?」周少爺意識不妙,推開白琯,尖叫道,「美人姐姐救我!」
白琯身手不錯,先狠狠一拳砸他臉上,再轉身對我吼道:「快動手,驚動人就不好了!」
我趕緊施展地縛法,召出五條藤蔓,將他按在床上,手腳捆得結結實實,周少爺嚇得臉色都變了,不停扭動身子,哭哭啼啼道:「美人姐姐,你要做什麼?」
我狠下心腸,一邊將銀絲伸入他腦內,一邊安慰道:「別怕,我不想傷害你,只借魂絲法術,讓你忘了我。你放鬆,慢慢睡去……就像做一個長長的夢,等夢醒了,你還是你,只是記不清夢裡見過的那個人的臉。」
周少爺臉色變得更厲害,他拚命搖頭,掙扎道:「不!我不要忘了你!」
白琯嗤道:「美人比小命還重要,好色好到你這地步,也算天下奇葩。」
周少爺哭得眼淚鼻涕都出來了。
我唯恐心軟,扭過頭,不忍再看,手中魂絲漸漸侵入他魂魄,裡面是一片漂亮的藍色,純凈無暇,就像龍宮赴宴時見過的大海,記憶像海中七彩珊瑚,肆意蔓延,美麗絕倫,我找到關於自己的那顆記憶珊瑚,試圖將其改變,海水忽然暴怒,洶湧反撲,將我狠狠推出沙灘,壘砌出一道堅實的水晶壁,不容進入半分。
師父啊,普天之下,唯大善之人和大惡之徒的魂魄無法觸摸。
我補魂三千年,方得一遇。
周少爺,究竟是什麼人?
我鬆開周少爺的腦袋,收回指尖魂絲,嘆了口氣。
白琯歡喜地問:「成了?」
周少爺轉轉眼珠子,遲疑半響,忽做出誇張表情叫道:「美人姐姐,你是誰?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還美人姐姐呢,你裝失憶也不裝像點?!」我滿額黑線,往他腦袋上敲了一記,「我壓根兒沒下手。」
白琯無奈道:「師父姐姐真是心慈手軟。」
周少爺大喜:「我就知道美人姐姐不會害人。」
白琯冷冷瞧著他,伸手往懷裡摸去:「你這無賴留著也是麻煩。」
周少爺嚇得臉都白了。
我趕緊攔下白琯,斥道:「小小年紀,怎能如此歹毒?」
白琯身子微微一僵,回頭已露出可愛笑容,他從懷裡掏出一小塊糖,塞入周少爺口裡,像小大人似的氣鼓鼓訓道:「嚇嚇他而已,他調戲我家師父姐姐,我要天天喂他吃好東西,讓他說不出話!」
這番話是我前天訓他的,今日他活學活用教訓周少爺,真是孩子氣。我笑著搖頭道:「你還敢說別人,偷偷將糖藏懷裡,是想睡覺偷吃吧?」
白琯忙解釋:「哪有?包黑臉天天和小孩子搶飯吃,我本想在糖上塗黃連,苦死他!今天看見這小子不識抬舉,便宜他了!」
「苦,苦死我了!美人姐姐快給我水!」周少爺苦得眼淚都出來了,想嘔又嘔不出。
我忙倒杯水,讓他清除黃連殘味,回頭逮到空隙,又訓斥白琯:「你這孩子,盡愛惡作劇,瞧把人家嚇成什麼樣了?」
周少爺可憐兮兮地依偎著我的手臂,又可憐兮兮地看一眼白琯,活像被虐待的小媳婦。
白琯氣鼓鼓站在旁邊看我忙碌,又狠狠瞪周少爺一眼:「男子漢大丈夫,吃點苦算什麼,竟害我挨罵?!」
周少爺回他幾聲乾嘔。
白琯記恨周少爺在橋頭調戲我,周少爺討厭白琯天天粘在我旁邊賣乖,兩個冤家,誰也看不順誰,竟你一句我一句鬥起嘴來,聽得我頭大,最後還是周少爺落了下風,可憐巴巴向我求助。
我頭都疼了,哪裡顧得上他們,順手點了他的睡穴,帶著白琯去正房,使五鬼召來樂青,讓他去閻王殿查生死簿,看這個周少爺究竟是何方神聖。
白琯聽完我的分析後,肯定說:「那傢伙賊眉鼠眼,強搶民男,定是大奸大惡之徒,師父應為民除害。」
我替他攏起鬢邊散下的幾根亂髮,指尖滑過他發紅的小臉,覺得白琯有和師父同樣的俊秀外表,同樣的墨玉瞳孔,偏生沒師父對世界萬物不放心上的淡雅氣質,倒有幾分嫉惡如仇的江湖遊俠作風。若不是長相差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