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遊走在那熟悉的木質走廊里,四周飄蕩著松節油的味道,一種刺鼻的清香。她找自己的教室,裡面有自己的畫架、畫框、畫筆、調色板,還有他和秧秧。那麼短的走廊,卻迷宮一樣找不到終點,熟悉的景象縹緲地掠過,而她希望的那一切,卻是在另一個世界一樣地不能企及——而她明明就已經要找到了……

醒來時,那種失落的悵惘還停駐在心裡,她回味著她對他說的話:「以往的那個我,曾經,非常,非常的,愛過,以往的那個你。」那句話同樣像雷一樣的擊中了她自己,「以往的那個我」,以往的那個我……而如今的她,更像個已經冬眠的小動物,所有一切都沉睡在她肌膚的深處,假寐一樣地沉寂著。她希望的未來,繪畫帶給她的快樂和希望,她和秧秧一樣不知天高地厚的目標——三十歲之前,一炮衝天!還有她的愛情,雖然加重了她的不安全感,但她畢竟還是愛了。

她下床趴在牆上仔細地看鏡子里的自己,看著眼瞼下方那顆深褐色的痣。

母親叫了她「笛子」,外婆說:「笛子,回來!」秧秧說:「笛子是失散不了的,這顆痣就是一個記號,不管跑到那裡,一看到這顆痣,一下就能認出,這就是笛子。」

「笛子……」她撫摩著那顆深褐色的痣,聽見自己嘴裡發出喃喃的聲音。

她被自己的聲音驚了一驚。

她摘自己耳朵上的耳環,一個一個地摘,直到把耳朵上的七個耳環都摘了下來,她慢慢地梳頭,梳那捲曲凌亂的頭髮。

她突然地落淚,看著鏡子里的那個人呢喃地說:「秧秧,對不起。」

而她已經覺得了窒息,茫然的未來,沒有希望的未來,潮水一樣席捲了她,淹沒了她,吞噬了她,要把她葬身海底。她聽見自己喉嚨里啞啞地叫了一聲——她感到了害怕,假寐在她肌膚深處的希望和渴望,突然間噴發般的蘇醒,痛苦也隨著那些希望一起復甦——她決定一一接受。沒有秧秧的世界,沒有他的生活,她要一一接受。

走廊里的燈光透過門上方的小窗戶照進來,打在牆上,一個規整的方格,方格停在那裡,一動不動,她害怕時間也會這樣一動不動,而她現在不能離開這裡。地下室里有一個人檢查出得了「非典」,在以後的十八天里,這個地下室被隔離了。

十八天,現在看來,是個漫長的等待,焦慮煎熬著她,她要回去看她們,她知道她是她們唯一的安慰,她要帶給她們快樂和足夠的安全感,從離開父親的家的那一天起,她就這樣告訴自己,那麼,將來她要做到這點。她還要重新開始畫畫,繼續她的學業,或許她已不再要求三十歲之前的成名,但顏料和調色油的香味,她不想再離開。對所有這些,她都已經迫不及待。

還有,他。

他身邊的那個她,笛子是在意的,那個她會給他新的安慰,而笛子已經枯萎太久,她要再盛開一次,為了自己,為了還這樣年輕的自己。這時她想起他曾經說過,會等到她真正願意的那一天。他多傻,其實她是願意的,她多麼願意把自己給他。她抱了他的黑色衣服,就像抱了以往的那個他,磨房中那個眼裡燃燒著慾望的他,他喘息著加了力,然後又突然地停止,因為克制他有些微微地發戰。今天,她突然想讓他要了她,她流著淚,感覺到那時他的親吻,他難以呼吸一樣的喘息,他迷亂時的失控。今夜,她想把自己給了他,也彷彿一場告別,告別以往的他,也告別以往的她。

但她心裡隱隱明白,這是一場無法告別的告別。

現在,她走在陽光明媚的大街上,大街上的人多了起來,「非典」疫情已經有所控制。

她要回家。

她買了後天的火車票,排了六七個小時的隊買到的——一刻也不能等待了。

她到電話亭給蓮去了一個電話,蓮說老闆已經聯繫過她,夜總會就要重新開業了,明天就開業,明天是很重要的日子,老闆說一定得熱烈,沖沖霉氣,估計迪廳也快了。然後蓮要笛子過去,她們要換服裝,要艷麗的,叫笛子一起去挑。

「蓮,我要回家了。」她淡然地回答。

「秧秧,你要走?!可是我們都沒有接替你的人!」蓮的語氣焦急起來。

「我來的時候你們不也只有兩個人嗎?或者再找一個?」

「找一個人得要時間啊!不行,秧秧,你起碼要等到我們找到人才能走。」蓮開始撒嬌。

「可我已經買好票了。」

「一個星期。」

「……」

「秧秧,幫幫我。」

「頂多一天,我後天的火車票。」

「一天頂什麼用!」蓮有些氣急了。

「蓮,沒辦法,我想回家。」

蓮讓步了,說:「一天就一天吧,先把開業這天應付了再說,大不了,以後還兩個人跳。」

走出電話亭,她仰頭看初夏晴朗的天空,久違了的天空。她上了天橋,在秧秧和她的感覺里,橋離天空會更近一些。

她反身靠在天橋上,胳膊支在欄杆上,仰頭看那藍的天空,那天空,似乎真的更近了,一群大雁排列著飛過,她露出沉溺的微笑。

她搖晃著自己的身體,初夏的風吹動著她的長髮,海藻一樣在空中擺動。

她驀然起身,看過去,空無一人。她頓了頓,慢慢地向前方走去。

靠在汽車站的一個柱子旁等汽車,太陽照在她的臉上,長久以來沒有過白天的生活,讓她臉色蒼白。她眯著眼睛,看耀眼的陽光,十分寂寞的初夏的陽光。這裡是他們曾經碰面的那個汽車站,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來了這裡。

初夏的天氣已經熱了,她把那黑的外套抱在手裡,跟著人流上了剛剛駛進車站的汽車。

上車的剎那,敏感地覺得自己的包動了一下,回頭,看到一張驚慌的年輕的臉,那眼睛裡更是充滿了恐怖。

受驚的年輕男子眼睛裡湧上了一些狠狠的表情,彷彿是在威脅,然後倉皇地下車離開。

他轉身的瞬間,她看到他耳朵旁邊小小的一個肉坨,她呆了呆,震驚地撲到玻璃窗上,看著那個個頭小小的男子。男子頭髮長而凌亂,穿著灰色的衣服,這是他給她的所有信息,但她很快發現,這個男子的身形像極了章一牧的父親。

她撲在那裡,許久才重重地喘出一口氣來。

那個男子還徘徊在她離開的那個車站裡,車站人不多。他眼神飄忽地掠過旁邊幾個人的挎包,同時遭遇到一道犀利的厭惡目光。他在心裡狠狠地罵了罵,啐了一口唾液在地上,然後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站在她曾經靠過的那個柱子旁,看上面的一則尋人啟事。

他的目光散漫地在啟事上游移:

「……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看見這封信,一切的努力,都徒然無效,面對偌大的一個城市,我感到乏力,因為找不到你。我曾經在這裡碰見過你,夢一樣的相遇,而我居然傻到眼睜睜地看著你離開……」

他看得零散,不時地拿眼睛瞟著在車站裡穿梭的人流。

「……真希望有機會再站在你面前,請求你的寬恕,請求一切被傷害過人的寬恕,

「……

「在我們還能夠相愛的時節里,真希望能有機會,讓以往的那個我,能夠繼續愛著,以往的那個你……」

汽車進站了,那個年輕的男子看到從附近趕來的同伴,兩個人交換了眼神,然後和著人群向車門擠去,在擁擠的人流中,只看到他有一頭亂髮。

夜晚的地下室里,她在檯燈下為自己細細地化妝,牆角放著收拾好的簡單行李。

流熒的眼,華麗的唇,輕盈的眉,頭髮用喱水故意抓出一些凌亂的味道,再把那閃著暗光的七個銀環戴在耳朵上,「哧」的一聲,「黑毒」香水霧一樣在空氣中散漫開來,一陣濃郁的香味,熟悉,親切,並且夾雜著抓不到的空洞痛感——秧秧彷彿就在這裡,但那種存在卻是那樣的不真實。

她茫茫然地,怔怔地,看著鏡子里的那個自己。

她伸手抓了抓鏡子里那張茫然的臉,眉尖突然生出一些破碎的表情,她縮回手,頓了頓——這是和秧秧最後的相聚,秧秧,這也是一場告別,我要開始新的生活,希望在彼岸,我將和你告別——和過去告別,向未來迎去,原諒我,寬恕我,然後再祝福我吧,秧秧!

她穿上高筒的皮靴,轉身開門離去。

門被重重地關上,震動著沒有熄滅的檯燈,那昏黃的光線,在這樣狹小的空間里,一晃,一晃……

一切,都歸於平靜,只隱隱聽見一首老歌,不知從哪個角落,幽幽地飄來,又漫無邊際地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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