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迪吧暫停營業了,夜總會暫停營業了,許多的飯館和酒吧都暫停營業了。

張國榮以飛的姿態離開了。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蕭瑟的春天。

沒有白天黑夜的日子,就喜歡蜷在自己狹小的空間里睡覺。

而夢,更是精力旺盛的花,在黑暗中激烈開放。

她又看見了她,那*的臉壓迫著自己的視線。

她呼吸的氣息拂到了她的面上,她在她耳邊低低地說:「笛子,想我了嗎?笛子……」

她回答不了,只看著她一點點地離開,前面那樣空曠的荒蕪,陰暗的冷色光線。

她跟著她,看著她在前面飄浮地移動。

她回頭,眼神透過那凌亂的細小鬈髮,露出詭異而溫暖的笑容。

「你要來嗎,笛子?」她說。

她不能回答,只跟著,那樣遠遠的距離……

睡意再無的時間,喜歡在突然變得冷清的街道徘徊,沒有目的。沒有被事務佔據的時間,會感覺沒有邊際的空曠。

已經沒有錢給家裡寄回去,心裡像潮水一樣翻滾的思念和疼痛,找不到發泄的方式。

郵局就在那裡了,裡面空蕩蕩的,在廳里穿梭著的幾個人,都捂著厚厚的口罩,和街上行走的許多人一樣。

十分突然地,這座城市裡的人,就失去了安全感,對死亡的恐懼,被誇張著,因為死亡就在身邊的暗處,潛伏著,隨時都能帶你離開。

那是個「非典」肆虐的季節。

蓮的一家被隔離了,因為她的奶奶死於「非典」——死亡已經真切地來到身邊。

去了一家咖啡店,裡面冷清得可怕。

在靠窗戶的位置上坐了下來,要了一杯咖啡、一盤杏仁,翻著書架上的舊畫冊,讓時間慢慢地走過。

或者,應該要想想別的辦法了,錢已經不能維持多長時間。

每天電視里都會播報各地的「非典」疫情,她們生活的那個城市,是沒有「非典」的,她知道。

電視里仍在播放著張國榮的老歌,這段時間總有大段紀念張國榮的節目,還記得看《阿飛正傳》時,秧秧半天都沒有暢快的呼吸,而後便愛學了張國榮說:「我是一隻無腳鳥……」看《霸王別姬》,程蝶衣在舞台上倒下時,笛子流淚了,半天,聽見秧秧幽幽地說:「他不屬於這個世界……」

新聞開始了,她看著被擱置得很高的電視,慢慢地嚼那已經有些回潮的杏仁。

播到了母親和外婆居住的那個城市,她停止了咀嚼,那個端莊的主持人說,那裡已經有了一例疑似病例。

她坐著,覺出自己的心浮氣躁,她站起來,很匆忙的姿態,買了單,急急地走出去。

她跑去了電話廳,沒有猶豫地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

通了,她摟緊自己的手臂,想要制止自己神經質的顫抖——其實她是那樣地想她們,她不敢回去,不敢面對,只每月寄去自己大半的薪水,卻從來不留下自己的地址,用這樣的方法來醫治自己濃濃的思念和愧疚。

她其實是那樣的想她們。

通了,卻沒有人接。

她開始恐懼地流淚,顫抖著,把腳尖神經質地踮一踮,踮一踮的。

快點接啊!她仰了頭,無聲地啜泣。

思念是堤壩中勉強困住的洪水,一個小小的缺口,就洶湧而出。

「喂!」那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她震驚地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

「哪位?」她聽出來,是母親的聲音。

「你是誰?……笛子!是笛子嗎?」

她被「笛子」那一聲呼喚,震得頭暈了,笛子,她是笛子……

然後一個蒼老的聲音急切地響起:「是笛子嗎?是不是?!笛子,回來!」

「外婆!」笛子想叫的,但只是動了動嘴唇。

「回來,笛子,你真是要氣死你媽才行呢!」

「外婆!」聲音從喉嚨里蓬勃而出,然後是失聲痛哭,電話那邊也哭,這邊也哭,不停地呼喚,不停地回應,回去,一定回去,誰都盼望著你回去。

掛了電話,是情緒放縱後的空虛和放鬆,直放鬆到人彷彿沒有了軀殼,要飛了起來。

然後就這樣虛渺地走在街頭,夢遊一般。

站在地鐵站的入口處,一陣寒風吹過來,十分蕭瑟,平常擁擠的地鐵站,現在空落落的,空得令人感到絕望的恐怖。笛子的恐懼在心裡軟軟地陷了下去——彷彿真的像別人說的那樣,這個喧囂的城市,會在這種病毒中毀掉,而她必須要在毀掉之前回去,她要偎在她們身邊,給她們安慰,也安慰自己。

空蕩的站台上,突然響起一聲類似啤酒罐墜地的聲音,清脆得很,破落得很。她看見了下面站著一個等車的人,在柱子後面,他拿著那空的可樂瓶子,往垃圾桶里扔,扔到旁邊去了。他彎了身子,撿起可樂罐子,放到垃圾桶里。

她感到心裡一種近乎溫暖的感動,她走了下去,走到離那個人不遠的地方——在一個蕭瑟空蕩瀰漫著恐懼的大空間里,碰到一個同類,是令人溫暖的。

他也看到了她,他微微地對她點點頭,臉上露出一點微微的笑意。

她也對他點點頭,臉上的表情鬆弛了一下。

然後,他們就看著茫然的前方,等待。

車來了,空空如也,只載滿了滿車不能言狀的恐懼。

她上了車,他也上了車。

她坐在那裡,看著對面窗玻璃上,自己在慘白燈光下的投影,她轉身,對著身後的玻璃,把自己的嘴唇塗上一點玫瑰的紅色。

回頭時,她發現他在看她,然後帶著一點微笑的神情,把目光移開。

他的臉色在燈光下,同樣地十分蒼白,他穿著西裝,夾著的皮包,像個做銷售的。

但在這樣的氣氛和環境里,她覺得他是個神秘的人,那淡淡的疲憊笑意,也是不同於地球人的,她打了個冷戰。

他下車了,車再開動起來,偌大的車廂里,就剩了她一個人。而那列車彷彿已經不是普通的列車,是一輛通往神秘地點的,時空隧道。

她左右地看,車廂空曠安靜,吊環在半空中幽幽地搖晃,扶桿在蒼白的光線中發出冷幽幽的寒光,門上方的方位指示燈亮著,十分張狂的紅——只為她一個人紅著。車廂牆壁上貼著的有明星形象的海報說明著曾經繁華的一切,但現在,就更顯了凄涼,黑的窗玻璃里反射著車裡蒼白的一切,一切太過安靜,靜得彷彿四周真的布滿了恐懼和看不見的神秘力量。

到站時,她倉皇地跑了出去,聽著自己喘息的聲音、慌張的腳步聲、地鐵站里空曠的迴音,還有廣播里女播音員幽幽的報站台的聲音……

她跑了出來,把空曠的一切統統地扔在了身後。

——一個不正常的幾乎快瘋狂了的安靜的世界。

沒有目的地朝前走,消化著母親剛才的話,張國榮的老歌還固執地在腦子裡回放,腦袋裡太多東西亂麻樣的糾纏在一起,反而又空洞了。公交車站的人也很少,站牌下就站著三個人。笛子站在那裡,看著前方,那些車在灰白的街道上逃命樣地穿梭。

看到她走過來時,他覺得心被猛地撞擊了一下,血液在身體里四濺開來。她變了,有著秧秧一樣的鬈髮,和秧秧一樣多而密集的耳釘,只是眼睛裡那種安靜而慵懶的憂傷,還頑固地停留在那裡——她還是她,卻彷彿又不是。風拂亂了她的長髮,撩在她的臉上,她也不用手去撩一撩,就讓那些髮絲在她臉上眼前恣意地飛舞。她向這邊望了望,很無意地,卻讓他的心幾乎奔出了身體之外。她收回目光,定了定,再把目光投了過來,那種訝異的眼神,久久地落在他的臉上。一瞬間,他感到了眩暈。

旁邊的人在拽他,大聲地和他說笑,他還沒有醒過來,他聽見自己叫了一聲:「笛子?」

他看見她微微地笑了笑,然後用很快的速度看了看他身旁的兩個人,她看到旁邊笑著的年輕女孩時,心裡有些綿軟的失落。

他走了過去。他想告訴她很多話,他想要她回去,她媽媽急得很,還有外婆和爸爸……但沒有說出來,許久,他低聲問:「還好嗎?」她笑了,微微地。她眼神清澈地看了他,然後點點頭,算作回答。然後她問:「你呢?」

「我調來這裡了。」他說,看見她的臉有了驚異的神情,就那樣一點兒,很快又平復下來,安靜地看了他。他覺得自己勉強建立的一切,在她清澈的目光下,稀里嘩啦地倒掉了。她就有這樣的力量,不動聲色地摧毀掉你的一切堅持。

車來了,她要上車,並不知道這車要把她帶去哪裡,她只想離開。上車之前,她突然又轉頭了,這或許是他們最後的會面,一生一世,也就這一面了,於是她轉過身,走到僵立的他的面前,看著他,看著他,然後,緩慢而低柔地說:「記得,以往的那個我,曾經,非常,非常的,愛過,以往的那個你。」

他呆立在那裡,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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