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喬晉坐在秧秧旁邊,心裡覺得飄忽忽的,他們見面了,像從來沒有相愛過一樣地見面了,相互間拿捏著分寸,守在自己的角色里,彷彿自己把自己抹殺了,否定了,一切好像真的沒有發生過一樣地讓人覺得恐懼,而面對身旁的秧秧,他有的只是責任。

車突然停了,他驚異地看她,看到她的臉在街燈下閃爍著冰冷的淚光。

「秧秧?」

秧秧的身體倒了過來,她俯在他懷裡,壓抑著啜泣。「不要離開我,好嗎?不要離開我。」秧秧喃喃地說。

喬晉深深地嘆息,他撫摩著她柔軟的發,只覺得四處所有的地方,都是一團亂麻,他已經理不清了,他只能那樣深深地嘆息。

第二天,秧秧家裡。

金二土十分興奮,拿著大雄給他買的衝鋒槍從這間屋衝到那間屋,嘴裡發出的「噠噠噠噠」聲比玩具槍本身發出的聲音還要大,並且要求被他打中的人倒下,同時嘴裡要發出很響的「啊」聲,可是誰都不願意倒下,連凡鵬今天也不太合作了。

笛子給他買的是一件大紅的「唐裝」,他不喜歡,不要穿,說那是女生穿的顏色。那衣服和他一屋子的玩具現在都被他扔到腦後了,只拿著新得的衝鋒槍,在房間里橫衝直撞。

李麗衣著光鮮,頭髮紋絲不亂地坐在沙發上,張羅著給客人倒茶、聊天。鄭姐已經在廚房裡弄出很香的味道。

大雄第一次來,對牆上掛滿的畫十分好奇,像看展覽一樣地慢慢地看,不時要請教「金老師」一些問題,然後又去凡鵬的畫室看,凡鵬這兩年沒有在繪畫上下功夫,但那個情結還在,不時地還是很隨意地畫一些,李麗也畫,畫也是女性題材的畫,漂亮得很。大雄看得興奮,彷彿看了一場展覽一樣地激發了他許多的感想和繪畫慾望。

笛子每一次來,都像個客人一樣坐在那裡,本來她也是客人,和父親還有李麗聊一些泛泛的話題,今天也會是這樣,不過今天聊天的人多一些。

凡鵬把笛子叫進了書房,笛子有些尷尬,她已經大致猜到父親的用意,會和去年一樣,塞給她一筆錢。她是需要錢的,母親也需要錢,越是需要錢,笛子就越是覺得不自然。

站在充滿書香氣的書房裡,在父親的面前,笛子覺得局促,這個曾經和她相親相愛的男人,已經成了別人的父親,而他的妻子,不再是她的母親,他們也是在生活中走失了的親密的人,以這樣的方式走失的,從此,他和她就沒有什麼關係了,但是她的血管里還是流著他的血,這是個永遠改變不了的事實。

凡鵬還是像去年一樣,從抽屜里拿了一個信封出來,笛子想著他曾經和李麗商量,應該在這個袋子里裝多少錢?然後叫笛子進去,由他拿給她,因為他是她的父親。笛子站在那裡,又這樣想著這個過程的細節,而這個細節是他對她的背叛,她心裡有了一些冰冷的感覺——他早就背叛她了。她眼前的父親就模糊起來,他曾經抱過她的,他曾經舉起她,用他滿是胡楂的下巴扎她,她還記得她自己的笑聲,很脆的聲音……可是,現在她對他已經感到陌生,他們曾經有十來年的時間,一年幾乎只見一次面,他們再見面時,已經是兩個家庭的人,而她已經長大,他忍心讓她在對他的思念中長大了。就在昨天,就在今天要見到他之前的那些時間裡,她的心裡都脹滿了對他的思念——她還是那樣愛他,她還是會像小時候一樣思念他,她覺得委屈。而他也已經老了,頭髮里夾著一些銀白的顏色,少,但是醒目,他的臉也有些變了,不再那樣英氣逼人,他就這樣偷偷地老了,不讓她知道——她恨他。

她低了頭,因為眼淚出來了,在他面前流露感情是可笑的,因為他並不在意,他有年輕漂亮的妻子,有中年得來的二土,還有秧秧,他不缺惠竹和她。她為他哭了,這眼淚沒有依傍,她為自己的眼淚感到可笑,但她忍不住。

他沉默了,她聽見他的嘆息,他伸手輕拍她的肩膀——他現在的舉動都是這樣生疏。他說:「媽媽還好嗎?」

她點頭,把眼淚點得到處亂撒,她恨自己丟臉了。

「外婆還好嗎?」

她又點頭。

凡鵬從書桌里拿出一個信封,說:「給你讀書用的,專科畢業不好找工作,好好努力,下學期參加升本考試……我看過你的成績單,你成績很好的,應該升本……」

她的頭更低了,他後面的話讓她的心碎成了片,他看過她的成績單,他是惦記她的,他是關心她的,但也只能做到這樣——他們已經失散了,他們已經不再是親密地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人了。

他把信封塞到她的手裡,她握著,只是哭,他伸手擦她的淚——她已經長大了,她的臉陌生也熟悉,她就是他那個小小的笛子,彷彿又不是。

她努力地忍住哭泣,因為他們不能在裡面待久了,這時他又從口袋裡拿出一些錢來,塞進她的口袋,說:「去買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她有些賭氣地扒拉了一下那些錢,她不要他管她!也不要他的錢!因為是他先不要她的!她把信封也放在了桌子上,然後看著他,就像小時候和他賭氣的時候那樣,把手背在後面,歪著頭看著他。

他覺得辛酸,覺得自己對她的愧疚在這兩年越來越重——他老了。他把信封和錢都放在她的大衣口袋裡,說:「聽話!」

她勉強忍住的眼淚是決堤的洪水,驀地翻湧,「聽話」,這是他最愛說的話;「聽話」,說了一大串的話以後,後面加兩個字:「聽話」,這兩個字出自父親的口,而她已經十幾年沒有聽到過了——原來,他還是她的父親,只是,他已經放棄她了。

笛子在裡面坐了一會兒,因為她總是哭泣,凡鵬先離開了,因為覺得如果自己不出去,她就不會停止流淚。他虧欠她很多,年紀越大,他就越是覺得他虧欠她的很多。

她坐了一會兒,覺得哭紅的眼睛已經恢複了正常,才推門出去,低著頭,為自己的失態感到羞愧。

秧秧站在酒櫃旁邊,看要哪一瓶酒,又拿不定主意,就招呼了喬晉過來選。

兩個人站在那裡,沉吟著,大雄拿著相機,說:「回頭!」

兩個人就帶著有些驚訝的表情轉過頭去,那一刻,笛子正推門出來,因為那一聲,也驚訝地抬起了頭。

一束白光閃爍了一下,大雄笑著說:「三人照!」

笛子的眼睛是紅腫的,誰都看到了,誰都像沒有看到一樣。

「笛子姐姐!你怎麼沒有死!我打到你了!你怎麼沒有死!不管!你得死!」二土已經換了武器,一個可以發射塑料子彈的顏色鮮艷的手槍。

笛子悶悶地坐在大雄旁邊,看著二土背著一排假子彈,戴著頭盔,戴著墨鏡站在前面大聲地叫,她覺得奇怪,這就是父親的孩子,這個世界上有了這樣的一個孩子,是她父親的。

二土還在叫,李麗制止著二土,說:「笛子姐姐才過來,累了,你打別人。」

二土就打了李麗,李麗覺得在這些晚輩面前做那樣幼稚的舉動,是有些可笑的,就起來,抱了二土去房間,說:「我們找個好玩的東西來玩,看看有什麼更好玩的東西,剛才那個不好玩。」

二土的叫聲被關在裡面。

空調吹出來的熱風有些乾燥,還有點那樣「嘶嘶」的聲音,很微弱。

喬晉還是瞟了一眼笛子的臉,他看到她還有些紅腫的眼,他收回目光,拿了自己的茶杯,呷了一口茶,秧秧挽了他的胳膊,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凡鵬還在和大雄聊天,大雄很有激|情地說他要升本,滿臉帶著幼嬰似的單純神情。大雄還說初五要和笛子回他家去,他的爸媽還有姐姐都想見到笛子。

凡鵬沉吟著點頭,拿出一枝煙來點燃,秧秧奪過他的香煙,說:「空調房裡不許抽煙!」

凡鵬想笑,但沒有像平時那樣沒有顧忌地笑出來,只把煙摁滅在煙缸里,說:「好,不抽。」

喬晉卻神經質地拿出香煙來,點上,秧秧一直看著他的動作,心裡的恨和絕望齊齊湧上來,很兇猛地把她吞掉了。

她還是那樣看著他,他無知覺地自顧自地吸。她想她知道他煩悶的原因,她站了起來,很大的動作,然後「蹬蹬蹬」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凡鵬以為是喬晉吸煙的緣故,就示意喬晉,用嘴努了努喬晉手裡的煙。

大雄有點尷尬地看著喬晉起身去秧秧的房間。他們都是老師,他們在他面前任性的表現,多少讓他覺得尷尬,因為他們在他——一個學生面前,又失態了。

笛子看著秧秧離開,再看著喬晉離開,然後把目光移到茶杯上,她的內心,還沉溺在剛才失控的感情里,風雨之後她是麻木的,她什麼也做不了。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而後驚覺那嘆氣聲在剛剛安靜的空氣里,太過突兀。

終於可以吃飯了,吃過飯,就可以離開這讓人傷感的地方,離開那個讓人傷感的被叫作父親的人,還可以離開他。自己的心緒,就可以慢慢地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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