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這學期的最後一天,下午已經沒有什麼人來了,大都請假趕火車去了,只剩了兩個男生和大雄,還有笛子。

喬晉帶著剩下的三個男生去還教具,據說是丟失了兩件陶瓷,還弄壞了一個玻璃杯,一併在班費里扣除了。火盆里又點上了火,有個男生買了幾個紅薯來,笛子的任務就是留在教室里烤紅薯。他們忙完了以後,就回來吃吃烤紅薯,聊聊天,這學期也就算是過去了。

天氣已經冷得厲害,可這座城市卻不下雪,只是這樣乾冷著,就像一個感冒的人,老想要打噴嚏,卻始終打不出來。

寫生台上還放著封條和漿糊,系書記說要把門和窗都封起來。笛子環顧一下四周,看著那陳舊又暗涌著活力的畫架、牆壁,還有斑駁的窗戶,心裡生出些許的不舍,再想想,還有半年就要畢業了,畢業以後,這樣自在的畫畫大概是不可能的了,就十分的傷感。不過,還可以升本。

一股烤紅薯的香味在教室里瀰漫開來,竟然比在學校外面買的烤紅薯還要香的感覺——終究是自己烤的,聞起來都要香一些。笛子扒拉開炭灰,用棍子敲了敲紅薯,已經有些軟了。

木樓板上嘈雜起來,他們回來了。像這樣的城市應該是最冷的城市,氣溫比起南方來,低了許多,最冷的時候也都差不多零度了,可卻不像在北方有暖氣,連教室里也沒有暖氣,畫人體的時候,那些模特周圍架著火盆,離火近的地方烤得紅紅的,發燙,離火遠的地方卻還是冰的。現在進來的幾個人看見火盆都露出單純的歡喜表情,一下就湊攏了過來,「好香好香!」的叫嚷著搓著手,孩童樣的喜悅。

喬晉也是一副這樣的表情,好像一副沒有心事的樣子,只是心裡還是南方陰雨的天氣——沒有放晴的。

幾個人坐下來,大雄坐在她的旁邊,他坐在了她的對面。

一抬眼,就能看到他,這讓人覺得尷尬。她低著頭,像是很認真關注棍子下面烤紅薯的模樣,臉卻越來越熱起來。還好,他們正聊得開心,大概沒有誰注意到她的臉紅了,趁人不注意時,她就偷偷地拿手背去冰臉,冰著冰著,手背都熱了起來。

大雄說著畢業創作的一些想法,然後說專科很可笑,像剛進美院,覺得還沒有學到什麼東西,就要畢業了,一定得升本,不然沒有意思。他不時地看看笛子,看到她緋紅的臉,他在心裡十分堅決地認為,那是火烤的,冬天不通風的房間里生著火,是容易缺氧臉紅的。大雄十分體貼地起來,把窗戶打開了一扇,立刻招來另外兩個男生的抗議:「這麼冷的天,還開什麼窗戶嘛!」

大雄並不理會,打開窗戶,很快地跑回來——他還惦記著自己剛才的話題——明知道學畫畫這條路十分艱難,十個人學,九個人都是墊背的,只有一個人可以憑藉著畫畫的本事過上好一點的日子,可就是不甘心放棄,總抱著希望,總認為自己就是那幸運的一個,看著那幾個賣畫賣得好的人,就覺得從事這個行業充滿了希望,可是再看到那麼多可以說得上窮困潦倒的人,又覺得前途實在艱難。但是不管怎麼說,都應該要努力試試的。

正說著,門被推開了,幾個人都下意識地朝門口看。

秧秧站在那裡,穿著一件白色的收腰外套、一條黑色的呢短裙、一雙軟皮的有帶子的及膝靴子,明媚的妝容。今天她十分不確定自己的裝束,穿什麼,都覺得不滿意,從來沒有對自己這麼懷疑過,從來沒有對自己這樣沒有信心過。她注意看笛子,笛子穿得十分隨意,一條已經毛邊的牛仔褲、一件暗綠的粗線毛衣、一雙翻毛的平底休閑鞋,身上唯一的裝飾,是那條有綠色碎花的暗底圍巾。看似慵懶隨意卻也別緻的一身裝束。頭髮還是那樣懶散地披著,襯出她柔媚的臉龐,帶著象牙色的光潔肌膚透著一些紅暈,很新鮮的顏色,畫印象色彩寫生應該是很水靈的顏色。發影中,她的眼睛深潭一樣悠遠和神秘,還帶著一些慵懶安靜的憂傷。秧秧驚了一驚,她第一次覺得,哪點都比不上自己的妹妹,她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的美,美得讓人感到不快。秧秧突然覺得自己的衣服有些俗氣,並且刻意得可笑,本來她是不喜歡自己現在身上這身衣服的風格的,可現在頭腦都是糊塗的,不確定他喜歡什麼樣的打扮。

「金老師!」三個男生招呼著,「進來坐啊!」大雄說:「等喬老師是吧,我們再聊一會兒吧。很希望聽到你們老師的意見呢。」

她把手插在兜里,微笑了說:「開會呢還是在烤紅薯吃呢?還沒有上樓梯,就聞到香味了。」說著就進來了,坐在喬晉旁邊,一股濃郁的「黑毒」香味在空氣里瀰漫開來。秧秧喜歡用「黑毒」香水,是因為名字,「黑毒」,給人的感覺是陰暗的妖媚,在冰中燃燒的藍色火焰,在幽暗的黑色湖水裡開放的藍色鳶尾——梵谷的畫里才有的那種熱烈開放、有些扭曲的鳶尾,她喜歡那種酷酷的感覺。

「笛子!臉怎麼這麼紅,跟猴屁股似的?」她坐著,腰硬硬的,彎不下去,她就這樣直著腰坐在那裡說。她的心裡一股很強的火直往上噴,沖得她頭腦發暈,嘴上說些什麼,已經顧不得了,只是過些時候想起這句話,也讓她自己面紅耳赤——她知道自己在喬晉面前丟了一回臉。

這句話一出來,笛子的臉就更紅了,只說:「烤了半天火,烤的。」

大雄就用自己的手背來輕拍笛子的臉,笛子並不避讓,順了臉,讓他拍,大雄邊拍邊說:「這火一升起來,教室里的氧氣就薄。笛子是缺氧了。」

喬晉很驚異秧秧說出的話,秧秧說這話的時候,心裡憋著十分的氣又不能發,那聲音就尖厲起來像鸚鵡叫一般,喬晉就覺得,自己的身邊,是坐了一隻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龐大鸚鵡,而鸚鵡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水味,濃郁得讓他窒息。

「大雄,說是笛子要和你一道回家過年呢。」秧秧帶著奇怪的笑容,慢悠悠地說。

「不是的,是我留下來,在笛子家過年,我們還說呢,今天就過去,幫伯母打掃房間的。」兩個男生就叫了起來:「大雄要見丈母娘了!可得好好表現表現!」

大雄忍不住地笑了,做出得意的神情說:「那是自然!」

「這麼漂亮的女朋友,可得看緊了,不然跟別人跑了!」秧秧那樣說完了,又想表示自己這話是無心的,就笑了一下,那笑聲短促而低沉——她知道自己剛才的聲音失態了。她更恨她了,是她讓她頭腦發昏失態的,還是她讓她穿了一身這樣可笑的衣服,噴了這樣濃郁的香水。她看笛子,她還是那樣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大雄把她的手握在了手裡。很心疼的樣子——可惡的女人,她想,並且還有一個愚蠢的男人。

喬晉抬腕看了看手錶,說:「時間不早了,把封條貼了,早點回家吧。」說完就起來,拿了膠水往封條上刷,三個男生也起身幫忙,就剩下面對面的兩個女人,親密無間的兩姐妹——曾經的。

笛子垂下了眼睛,她是敏感的,她已經感覺到秧秧的敵意,她只覺得慚愧和不安。

秧秧不能剋制自己,她就那樣恨恨地看著她,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什麼也不好說——直到他們糊好封條回來,她也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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