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再看見他,是在醫院的走廊里。

他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出來就看見一路小跑的笛子,旁邊跟著因為笛子焦慮而把自己的臉也弄焦慮了的大雄。

她看到了他,流著淚的眼茫然驚慌。她抓著他的胳膊問:「怎麼樣?……啊?」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說:「沒事。」

父親和李麗已經回去了,秧秧不要他們待在這裡,秧秧要他們回去休息,秧秧不想看見父親和李麗,在她看來,他的背叛和她的掠奪都是極其可恨的。她恨他們,但她已原諒過他們——那恨中顯然摻和著其他更加複雜的情緒,於是她只能躲避,她的目光躲避著他們,說:「回去吧。」

他們離開時臉色是黯然的,眼神里有那種洞悉一切卻又不確定的疑惑。凡鵬把喬晉叫到走廊的盡頭,點著煙,腳在地板上使勁地擦了擦,抬頭看著喬晉艱難地說:「不要辜負了秧秧!」說這話時他知道自己是自私的,也是沒有資格的,他以愛情的名義背叛過惠竹,那麼,他似乎就不能再要求喬晉對自己的女兒保持忠貞,但他還是艱難地做了請求,因為喬晉面對的是秧秧。

惠竹也來過,風風火火地,在走廊里遇到凡鵬和李麗時,惠竹是驚訝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驚訝的感覺,她只感到自己久已平靜的心,突然翻湧了一下,被重重地一擊——已經多久沒有見過他了?那一瞬間慧竹有了些慌亂,為了掩飾那慌亂惠竹慌張地進了病房,看到臉色蒼白的秧秧時,惠竹為自己剛才的那點慌亂感到了愧疚——秧秧正受著苦呢,身體的,更有心靈的。

秧秧在惠竹面前更是要強的,強裝了笑臉,要說句輕鬆的話,卻顫抖了下巴,流淚了。

惠竹摟了秧秧,惠竹身上那種整潔卻帶著一種獨特體味的氣息讓秧秧所有的堅持都垮掉了,秧秧孩子一樣地靠在惠竹懷裡哭了。惠竹想安慰她,卻也只剩了流淚。到最後,秧秧也沒有回答惠竹的「為什麼」。秧秧不說,那是丟臉的,秧秧掛著淚的臉上擠出一點調皮的笑容,說:「沒事的,嚇唬他的。」說的時候,語氣里沒有忘記帶上自己時常都帶著的那種撒嬌也優越的口氣。惠竹卻因為這樣的口氣又流淚了——表面蠻橫的秧秧其實那麼脆弱,還死要面子不肯服輸。

情緒安定下來後,惠竹來到走廊,那裡站著因為沉重而沉默著的喬晉。

惠竹作了一個深深的呼吸,走了過去。她是母親,她得保護自己的女兒,雖然她的力量是那樣的微弱。

她緩慢卻堅定地問喬晉:「發生了什麼嗎?」

喬晉嘆了口氣,很深的嘆息,然後說:「沒什麼。」

惠竹卻從喬晉閃爍的眼光中看出了什麼,惠竹沉默了,許久,才慢慢地說:「好好相處。秧秧看著沒心眼,其實很脆弱的……她很喜歡你,我知道。不要辜負了她。」

惠竹覺得自己的要求有些霸道,但還是說了。

喬晉嘆著氣,眼睛卻不敢看惠竹。喬晉看著腳下的一塊地板,想著秧秧的任性,想著秧秧的隨便——他實在是不想再接受她了,況且,他還想著笛子,也想著過去的點點滴滴——混亂的沒有頭緒的思維。四周是安靜的,喬晉知道惠竹在等著自己的回答,而他也沒有拒絕的勇氣和理由,他點了頭。

惠竹走了,秧秧堅決要她走——秧秧最怕讓惠竹為自己操心。

現在笛子輕輕地站在了昏睡中的秧秧的床前,動作極輕。她怕她會醒來,她不知道該怎樣來面對她,她愧疚得很。

秧秧的臉色有些慘白,秧秧的手腕纏著厚厚的紗布,紗布里浸出來猩紅的血漬,觸目驚心的紅,那紅讓笛子腿也軟了,呼吸也急促了。

她到底醒了,微微地睜開眼睛,看到面前張皇流淚的笛子——多可惡!多虛偽啊!她想,她的疼痛感因此而膨脹起來,她從喉嚨里發出低低的聲音:「滾出去!」

這句話讓所有的人震驚。

笛子蹲了下來,壓抑地哭泣,然後輕聲地喚:「秧秧!」

「滾出去!」秧秧看著窗外那青白的天空。

大雄扶住了笛子,大雄把笛子架了起來,他想現在笛子離開是最好的,他輕聲地安慰著笛子:「先出去,等金老師好些再來看吧。」

秧秧突然笑了笑,轉頭看著大雄說:「大雄,你也奇怪,戴綠帽子戴得挺開心的嘛。」

大雄是個「協調能力」很好的人,他知道事情的緣由,知道笛子希望的事態發展方向,也意識到這是最好的「澄清」機會:自然,不刻意。於是大雄抓住了這個機會,十分坦然地說:「金老師,我就不知道你說這話的意思了,我整天都和笛子在一起,寫生的時候更是從早到晚在一起,我就不知道金老師怎麼會說我戴綠帽子了呢?」說了,又覺得秧秧現在的情況不適合多說,就說:「金老師你休息,我們下次再來看你!」

走廊的椅子上,笛子虛脫一樣地靠在大雄肩上痛哭。

大雄捏了笛子的手,一點一點地捏,然後說:「沒事的,笛子,沒事的。」

「謝謝你,大雄。」笛子說。

大雄感慨地嘆息,使勁捏了笛子的手,說:「以後就好了,以後就好了!」

病房裡,喬晉在秧秧倔強的目光注視下走了過去,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無可奈何地看著她。

秧秧伸出滴著點滴的手,卻只在空氣中虛晃了一下,就放下了。喬晉輕握了她的指尖,說:「要什麼?」

秧秧搖頭,眼淚珍珠一樣的滑落,心裡依然糾結著痛,只是,大雄剛才那些話又讓她有些些的釋然。她用還虛弱的聲音問:「真的想離開我?」

他看著她的眼睛,感覺著自己的無力,他聽見自己艱難地說:「沒有,秧秧,我只是覺得有些累……好好休息,我們現在不說這個……」

秧秧卻把他的手抓緊了,死死地,她說:「真的不再愛我了?」

他有點點的停頓,之後緩緩地說:「沒有,秧秧……沒有那回事……藥水快沒了,我叫護士,好好的,趕緊好起來!」說了他對她露出輕柔的笑,那笑淺薄地安慰了她的疼痛和慌張,她看著他出去,很溫暖的背影。

她扭頭,看了窗外青白的天空,幽幽地嘆出一口氣。

而他,也在心中悠長地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並不是自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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