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畫展開始的當天晚上,喬晉請來了系領導和一些老師,開了一個學術研討會。

會的內容泛泛的,沒有什麼新意,笛子坐在角落,聽著發言的人的陳詞濫調,思緒飄飄忽忽地飛。大雄就坐在旁邊,也發了言,講在寫生途中的感受和收穫,並且謝謝喬晉帶給他們這樣的機會,也謝謝系領導和老師們對他們這次寫生的關注。因為年輕,他的聲音和情緒都激|情飽滿。笛子有些汗顏,大雄以後恐怕更適合做一個架在百姓和領導之間的小領導。不過,他已經向喬晉拋出了橄欖枝,他向他講和了,因為他認為他們以後必須面對。

研討會在程式化的肯定與建議聲中結束。

秧秧也來了,站在笛子的畫前,久久地看。

笛子和幾個學生一起,收拾凌亂的會場,把椅子和桌子依舊地搬到隔壁的教室去,還原展廳的空曠,然後打掃房間,拿了拖把,把地上清理乾淨。

大雄走過來,在喬晉沉鬱的目光注視下,拉了笛子的手,說:「我送你回去。」

笛子沒有反對,這樣的發展或許是最好的,她和他本來就應該是遙遠的,互不相干。而她突然空寂的心,也需要安慰。

走過喬晉身邊,大雄說:「喬老師,走了!」

秧秧挽了喬晉的胳膊,微笑著問:「要不要出去慶祝一下?喝兩杯小酒?」

他的手依然插在褲兜里,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後深深地了呼出一口氣,說:「太晚了,下次吧,再說,也沒有什麼好慶祝的。」

喬晉想著那個山村夜晚里的磨房,磨房裡閃耀著的溫暖火光,她的臉在火光中閃爍著融融的光芒,眼光熱切迷亂地看著他。他用頑強的毅力保持了她的完美——他是個保守的人,他不能給她將來,那麼他便不會奪去她珍貴的第一次。那時他盲目地認為自己是高尚的,但現在他知道了自己的脆弱,他忌妒大雄能陪在她的身邊。忌妒讓他不得安寧,他珍惜的一切,她會輕易地給別人嗎?他懊惱得很。

「那去你那裡?」他驚醒過來,看到秧秧眼睛裡帶著一些誘惑的冷冷笑容。

秧秧笑著把手伸了過去。

他和秧秧走在一起,肩並肩地,掌心裡放著她柔軟溫熱的手。可是,他覺得自己十分孤獨,他其實是一個人在走著,走在沒有出口的爬滿荊棘的黑暗走廊里。

笛子的宿舍樓下,在樹影的遮掩下,大雄一隻手拉著她的手,另一隻手撫摩著她的頭髮,然後有些笨拙地把她靠進自己的懷裡,喘息著嘆氣。笛子沒有拒絕,從他的肩頭看過去,瞪大了眼睛,看著已經冷清的小巷,心裡冷冷的,波瀾不驚。

「做我女朋友好嗎,笛子?做我的女朋友。」大雄鬆開笛子,看著笛子的臉,低聲地問。

「笛子,做我的女朋友,我會好好愛你的,不會讓你受到一點點傷害。」大雄急切地說。

笛子依然安靜地看著他,事實上,她是猶豫的,這或許是一條好的出路,把大家都救了。

「笛子,你考慮考慮,做我的女朋友。」他的眼神懇切執著,一個乾淨單純的男孩。她依然沉默。

「答應我,考慮一下好嗎?」

笛子點頭,然後轉身離開。

陽台上,笛子向下看,看到仰著頭的大雄,認真地、近乎莊嚴地看著她。

她向他揮手,看著他向後退了兩步,然後揮了揮手,離開了。

房間里黑糊糊的,秧秧沒有回來。房間里空了許多,兩幅原本放在畫架上的畫被搬走了,拿學校去了,希望能入選全國青年美展。

笛子坐在沙發上,拿了秧秧的煙,點燃打火機,看著火苗在黑暗中奇異地燃燒,直到手指感覺到燙,笛子才把香煙點燃。

笛子慢慢地吸煙,看著煙霧在前方縹緲地縈繞。心也是這樣飄忽不定。

喬晉的房間里,秧秧端了一杯剛倒的紅酒,遞給喬晉,自己也端了一杯,繞過沙發前面的茶几,款款地走到喬晉旁邊坐下,拿了自己的杯子,和喬晉的碰一下,慢慢地把那點酒倒進自己的嘴裡。音響里,傳來靡靡的聲音。一切都是秧秧希望的那樣,充滿了浪漫的溫情。

秧秧花瓣一樣的嘴唇,在昏暗的燈光中,帶著紅酒的余香,湊了過來,他不能拒絕,但那一刻,他卻是極其煩躁的。笛子離開教室時,他眼睜睜地看著大雄的手放在她腰上,現在那隻手讓靜坐的他幾乎要抓狂,他和她會怎樣?她也會像對他那樣,那麼溫柔而羞怯地對待大雄嗎?她會把他渴望得到的給了大雄嗎?他覺得血液突突地往上涌。

秧秧詫異地抬頭,疑惑地看著他,他對她的熱烈毫無反應。

秧秧笑了笑,問:「怎麼了?」

他不能說話。

她的手滑過他的脖子,她看到衣服里那條紅色的絲線,她的眉尖抖了抖,她是敏感的,她還是聰明的,她把紅絲線慢慢地拉了出來,慢慢地,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晶露在粗線的毛衣外面,那是一顆「綠幽靈」,在不同的角度下,可以看到裡面七彩的光。賣水晶的那個女人說,那光可以辟邪,保平安……

她手托著水晶吊墜,驚訝地抬頭看他,一時間,不能說話,不能呼吸——那是一年前她給笛子的那枚水晶,是他和她旅遊時一起挑的,給笛子的禮物。

他想輕鬆地笑笑,可是沒有辦到,在秧秧的注視下,他感到自己的背叛多麼尷尬。

秧秧還是那樣質疑而驚恐地看著他,他終於輕鬆地笑了笑,用太過輕鬆的口氣說:「寫生的時候,我不是在森林裡迷路了嗎?出來,笛子就把這個給我了,本來我不要的,可你知道笛子的,很犟……」他最終沒把話說完,這樣的謊言他無法繼續。她帶著一點憂戚的神情微笑,把水晶吊墜慢慢地放回他的衣服。

秧秧握著手裡的酒杯,很大口地喝了一口酒,很重的吞咽聲。他還是坐在那裡,很近,卻似乎相隔了十萬八千里,她希望他能給她一些提示,讓她徹底推翻自己心裡的假設,可怕的假設,可是,他還是那樣沉默地枯坐著,讓她的絕望更加徹底。

而他已經完全地失去了耐心,他焦慮著,想知道笛子現在在做什麼,還和大雄在一起嗎?他和她,還能重新在一起嗎?不行,他一定得和她再在一起,哪怕他被人唾棄,他就是個混蛋,就是個雜皮,他也要和她在一起。於是他幾乎是急躁地說:「對不起,我們分手吧。」說出來,自己也被嚇了一跳,其實這幾天來,他一直被這個問題糾纏著,現在好,說出來反倒好了,解脫了,他不由得鬆了口氣。他不停地被兩個女子分裂成不一樣的人,以後,他要統一自己——他做了選擇。

秧秧刻意點亮的幽暗的燭光分割著喬晉的側影,那張秧秧迷戀的臉,那讓秧秧心碎的眼睛,安靜而冷冷地看著秧秧,秧秧渴望的激|情和熱情,在那冰冷理智的深潭裡,一點痕迹都沒有。

秧秧驚訝地看著他,一時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似乎是她意料之中的結局,她就是這樣推測的,她是個聰明的女子,只是下意識地不承認自己這樣的推測,她懷有許多的幻想,她給了喬晉許多借口,而他的若即若離、他的不確定,是一劑強效的催化劑,讓她的愛情洪水般泛濫。她渴望征服他,她害怕他背叛她。

現在,他說了,分手吧。他說得十分平靜。

她還沒來得及悲傷,洶湧的憤怒就淹沒了她,她壓制著自己,只從牙縫裡冷冷地擠出幾個字:「是因為她嗎,笛子?」因為憤怒她的臉變形了,眼睛裡噴著近乎惡毒的火焰。

他忙不迭地否認,不是的,絕對不是的,笛子和大雄那麼好,怎麼可能。

她狠狠地看著他,用那種受傷卻驕傲的表情。面前是突然變得冰冷的他,打擊了她所有的自信和驕傲的他——這就是男人,父親一樣的男人,殘酷而貪婪的男人!

她想打他,卻覺得似乎連打他的權利都沒有了。

秧秧在鐵軌上茫然地走著,搖搖晃晃地。

她知道他在後面,因為他在後面,心裡充滿的恨和悲傷更加瀰漫,卻也還有那樣的一點點溫暖。

他拉她,他要求她回去,他懷著許多的內疚懇求她回去。他甚至希望,秧秧從來就沒有愛過他。

她掙扎著,十分的倔強——她從來都是驕傲的。

最後她掙扎著坐在那裡,低垂著頭,長發在夜風中迷茫地飄揚,然後又突然站起來,沿著鐵軌向遠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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