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寫生展是在回去的第二周開始的,喬晉把展覽的名稱定為:「遷徙日記」。

畫已經掛上了,大雄把留言簿和筆放在展廳門前的桌面上。桌面上還放了一個土陶的花瓶,裡面插著新買來的開得十分張揚的葵花。一切就緒,明天一早,展廳就可以接待前來參觀的老師和學生了。

喬晉看著最後一幅畫被調整到理想的位置,然後走到大雄身邊,遞了一枝煙過去。煙橫在空中,大雄並不去接,只看了他,有些傲慢的神情。最後他還是接了,並且把頭湊了過去,用喬晉打燃的打火機,把煙點燃。

喬晉吸了一口煙,一隻手放在褲兜里,看似淡然地對大雄說:「謝謝你!」

大雄也是插了一隻手在褲兜里,眼睛從喬晉的肩頭看出去,也是淡然地說:「這些都是我該做的,我不是幫你,是因為我是班長,我必須得做這些。」說了,就把眼光收回來,定定地看了喬晉,說,「喬老師,沒事我先走了。」

秧秧過來了,穿著精心挑選的美麗衣裙,圍著一條誇張的橘紅色圍巾。

秧秧拉了笛子,看喬晉寫的前言,帶著憂傷的滿足情緒——她愛的人果然是出眾的,但她卻隱隱感覺到,她把握不了他。愛人的心是怎樣的縹緲,隔著層層的霧,隔著重疊的山水,看不清,摸不透——卻欲罷不能。

秧秧回頭找喬晉,拉了笛子,走到喬晉面前,收拾好心情,做出開心的單純的樣子說:「辦展覽了,請我們吃什麼慶祝呢?」

笛子把手從秧秧手裡抽出來,說:「你們去吧,我不去了。」

秧秧帶著自己的那點愁悶,笑也笑得不是那麼舒展了,秧秧就帶了那樣不太舒展的笑容問:「怎麼,有約會?」

笛子莫名其妙地吸吸鼻子,說:「約了人了,不能和你們去呢。」

無處可去。

笛子走在這個熟悉的地方,喧鬧骯髒的街道。夜晚蜂擁而出的賣燒烤和麻辣燙的小攤販,頓時使這小小的街布滿了嗆人的油煙味和食物的味道。火鍋店都把桌子擺到了街面上,啤酒和火鍋的味道充斥在濕漉漉的空氣里。

旁邊許多小酒吧喧鬧地開張,布置簡單而特別的小酒吧,出入著有「特點」的男人和女人。

笛子茫然地站在這個剛剛打開的幕布前面,不知道何去何從。

她信步走進了一家叫「老巢」的小酒吧。秧秧喜歡來這裡,因為這是這裡最老的酒吧,老闆是個性情溫潤恬淡的中年女子,獨自淡定從容地經營這家不大的酒吧,並且,和秧秧關係不錯。

笛子在角落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一個不十分美但看著很舒服的女子滿臉笑容地過來,這大概就是秧秧說的「徐姐」吧。笛子問她要了一瓶啤酒。

坐著坐著,覺得百無聊賴,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時尚畫冊來看,翻著,卻覺得索然無味。

門口一陣寒風進來,很熟悉的聲音,笛子抬頭看,看見大雄和班裡幾個男生。那幾個男生看見笛子,都心照不宣地笑著,用手去碰大雄,他猶豫了一下,朝裡面走去,一副並不認得的架勢。

那幾個男生經過笛子時,都點個頭,笑一下,算是打個招呼。

音響里放著王菲的歌,頹靡的調子把人的心輕易地就拉進去,隨著搖曳的昏暗燈光,不能自控地沉淪。

酒精的氣味在空氣中不斷地升騰,冰涼的汁液滑過喉嚨,流進身體里,熾烈地燃燒,原來,獨飲是這樣的有趣。空瓶子在面前慢慢地堆積。笛子揮手,要了一包摩爾,點燃,看著煙霧在四周蔓延,像心裡的憂傷蔓延開來,把自己層層地包裹了,而自己掉進了那樣柔軟的沒有邊際的悲傷的網裡,四周都是軟綿綿的,自己無從掙扎,軟軟地掙出去,再被軟軟地彈回來。而憂傷是沒有彼岸的,父親和母親便是最好的例子,世間畢竟沒有真正堅貞不渝的愛情。

笛子的前面突然地坐了一個人,是那個梳了一個小辮子的研究生。

那人滿臉驚喜地看著笛子,說笛子酒量好,問笛子還要喝什麼,他請笛子喝酒。笛子很懊惱他的介入。

笛子感覺到自己身體的飄浮,很舒服。笛子再拿起一枝煙,面前立即燃起一小點火焰,她看到他在火光中醜陋的笑著的臉。

笛子把玩著手裡的煙,然後要端面前自己的酒杯,酒杯被按住了,是大雄。

大雄不由分說地把笛子手裡的煙拿過去,按滅在煙灰缸里,然後奪過笛子手裡的酒杯,再放下,說:「你不能再喝了。」說了就把笛子放在椅子上的外套拿了,拉了笛子就走。那個留著小辮的男人錯愕地看著笛子離開,然後把半張的嘴閉上,回頭,端了酒杯,猛地灌了一些酒。

笛子想要掙脫拉著她的這個人的手,可是,自己已經沒有力氣了。笛子跟在他的後面,最終忍不住地蹲了下去,把頭附在自己的膝蓋上,無聲地啜泣。

大雄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重重地一拳砸在旁邊的枯樹榦上,他覺得,自己愛的女子被欺騙了。他嘆息著俯下身子,用手撫摩著笛子的頭和肩,問:「笛子?怎麼樣?很難受嗎?」笛子依舊哭泣著,不說話。「笛子?」他輕聲地呼喚。笛子還是沒有回答。

他再次重重地嘆息,捏緊了拳頭,仰了頭,用拳頭在自己的額頭上擊打著。他恨喬晉,恨得咬牙切齒,如果喬晉此刻站在眼前,他還會像那個夜晚一樣,把喬晉的血給打出來。

大雄再次俯下身子,輕聲地問笛子:「好些了嗎?笛子?」

笛子慢慢地站起來,她搖了搖頭。他不確定她的意思,他只小心地扶了她,感覺到那樣的心疼——他已經不再恨她,他就這樣輕易地原諒她了。

站在宿舍的樓下,她抬頭,看到房間里的燈光,秧秧已經回來了。他,也來了嗎?

笛子躊躇著,不想上去,她並不想讓他們看見她喝了酒。

大雄也那樣站著,看著樓上的燈光,看了,又側臉看她。

他堅定地問她:「我送你上去,好嗎?」

笛子一點頭,他就跟了她,帶著一股昂揚和悲壯的鬥志,上了樓梯。

他真的在那裡,站在笛子的畫前面,雙手抱在胸前,看笛子的那幅畫。

秧秧坐在沙發上削水果,果盤裡,放著一些已經削好的蘋果和梨,排著規則的形狀,中間插著紅色的櫻桃。秧秧鬱郁的,並不快樂,面前的那個人就像隔著層霧一樣,讓人看不清楚,他明明就在面前,卻似乎又觸及不到。

看見一起進來的兩個人,秧秧手裡的動作停止了,拿著削了一半還滴著水的梨看著他們,臉上帶著那種哭笑不得的揶揄表情——孩子一樣的笛子居然也有男朋友了。

笛子迴避著兩個人詫異的目光,在門口停留了一下,就去了那間小屋。大雄躊躇了一下,什麼都沒有講出來,便轉身離開了。

「笛子!」秧秧驚訝地低叫。

笛子不想停留。

秧秧因為情緒低落而懶得多問,只用了驚異的眼光看了看喬晉。

喬晉是看著的,看著,心裡有一種奇異的感受,把他一下拉進了黑暗裡,一時間,五味雜陳的感覺在身體里翻滾。戀愛中的人,很容易就受到了傷害。

秧秧去了小間,拿了濕毛巾給笛子擦臉和手,因了自己的情緒,因而覺得笛子也是可憐的,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可憐的,只要她戀愛,便註定了受到傷害。秧秧憐惜地擦拭著笛子的手,一下一下,沉重得很。

喬晉站在門口,看著檯燈下各懷心事的姐妹倆。溫暖的燈光透著柔和的暖色光暈,霧一樣地籠在她們身上,可他居然害怕眼前這樣溫暖的場景——她們的痛苦,都是他帶來的,而他何嘗又不是在痛苦著——他對這些痛苦卻無能為力,他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虛弱。他輕輕地退了出來,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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