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秧秧把碟又換了一盤,齊豫的英文歌,悠遠飄逸的聲線,空靈地在房間里回蕩。

她踮了腳尖,帶著一點奇異的笑,背了手,輕輕地走到他身邊,在沙發上跪坐著,把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上,用指尖輕輕地滑過他的額頭,滑過他的鼻尖,然後滑過嘴唇和下巴。他微笑著,抓住她的手,說:「調皮!」

他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熱情,不過,他一向都是有些冷靜的,她甚至為他的冷靜感到著迷。她索性抱了他,搖晃著撒嬌:「你想不想我,到底想不想我!」

他還是那樣微笑著,眼睛裡有星點的東西在閃爍。

他點了一枝煙,眯著眼睛噴出縹緲的煙霧,心裡有急切的願望。他以為,笛子會和秧秧一起去的,可是,他只看見了秧秧。

吃飯時,他覺得自己的心像一隻關在籠子里的兔子,跳著,跳著,不得安寧。秧秧還是以前的秧秧,熱情漂亮,奔放不羈,只是,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

他問秧秧笛子的情況,說秧秧應該早點回去照顧笛子。

秧秧笑起來,說笛子很少生病,生了病也不當回事,不給她葯,她就連葯也不知道吃,不吃吧,過兩天還自己就好了。

羊肉火鍋沸騰著,嘟嘟地冒著熱氣,他沒有胃口,想著她沒有東西吃,她還在生病呢。他問秧秧,要不要給笛子買點東西回去。

秧秧說要的,回去的時候吧,不然,笛子不會給自己找吃的東西。

現在,這份打包的粥和小菜放在茶几上,已經涼了,可是她還是沒有回來。

秧秧不急,她一定是去哪裡玩去了,沒準回家了也說不定。

可是他急,他急得像一頭籠中的困獸,表面上,卻要裝作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秧秧快樂地環繞在喬晉周圍,傾訴分別後思念的苦楚。

秧秧參展的畫已經完成,即使畫民工,秧秧的顏色也是華麗明亮的。秧秧的繪畫技巧十分嫻熟,筆觸輕鬆流暢,整個畫面看不到一點累的痕迹,看著畫,都知道秧秧是怎樣站在畫架前,怎樣輕鬆地完成了這張大幅的油畫。

笛子也畫了一幅來參加展覽,喬晉踱了過去,看著。畫面上是飄浮游移的人影,靜穆或爆發的姿態,模糊不清的臉,筆觸堅硬清泠,顏色詭異神秘,彷彿深得不能發出聲音的離奇夢境。

兩個截然不同的女子。喬晉用手夾著煙,用大拇指在自己的下巴上支了,若有所思地看。

秧秧終於意識到他們應該出去找一找,畢竟笛子在病著,而且,她真的是沒有什麼地方好去的。

他很快地就站了起來,然後意識到自己的急切,掩飾地彎身,把手裡的香煙按滅在煙灰缸里。

她並沒有在意,她依舊沉浸在快樂里,她挽了他的胳膊,懷著出去散步似的心情,和他出了門。

樓梯口,他看到坐在樓梯上的笛子,蜷縮在一條墨綠色的裙子裡面,發梢滴著水,裙擺、衣袖,都在滴著水。

他跑下去,看到她歪著頭靠在那裡,修長的手指垂下來,很無助地搭在沒有依傍的地方。他摸她的額頭,看到她微微地睜開眼睛,又合攏了。

他感到手觸到的肌膚十分滾燙,秧秧在旁邊責備地說:「怎麼不回去!跑哪裡去淋這麼濕!」

秧秧搖晃著笛子:「笛子!笛子!你還好嗎?」

笛子微微地睜開眼,他和秧秧模糊地在眼前晃過,很縹緲的聲音,在耳邊滑過,然後,就又合上了眼睛。其實她是想努力睜開眼睛的,所以他們看到她眼睛不停地顫動,顫動著,半閉半睜。

他抱起了她,往樓上走去,秧秧在後面感嘆地叫:「天啦!衣服都濕透了!」

他出去,讓秧秧給她換衣服,把頭髮擦乾。

他站在陽台上,煩躁地點燃香煙,大口地吸。手心裡還留著她額頭的餘溫,滾燙的。

陽台有了一塊被分割的亮塊,秧秧打開了門,焦急地說:「笛子有些發昏呢,得去醫院!」

他扔了煙頭,進去,看見換了乾燥衣服的笛子,躺在床上,睡著了的樣子,又不是睡得很穩,不停想要睜開眼睛,卻又不停地合攏。他走過去,抱起她,讓秧秧在她身上裹了一塊毛毯,就往外走。

秧秧在後面焦急地跟著,說:「笛子從來沒有這樣病過,她從來都是很健康的,從來沒有這樣過!崩潰!」

雨還在細密地下著,秧秧打了傘,舉在笛子上方,卻是顧頭不顧尾的。

「你去叫車吧。」喬晉說。

秧秧跑出去,在街邊攔到一輛的士。

他抱著她,感覺著她的重量和溫度,她濕漉漉的頭髮在空中搖晃,像深水裡飄動的水草。

笛子躺在醫院的白色病床上,繼續昏睡,醫生說她不過是太疲勞了,連續的疲勞和連續的睡眠不足,再加上感冒了還去淋雨,就撐不住了,不礙事的。

秧秧鬆了一口氣,說:「我就是說嘛,笛子的身體很好的,不會有問題。」

她摸了笛子的額頭,覺得熱度在慢慢消退。

她不打算告訴母親和外婆,怕她們擔心,她覺得自己就可以應付得來的。

喬晉去辦好了所有的手續進來,看了熟睡中的笛子,問醫生:「她真的沒事嗎?」

醫生有些不耐煩,他處理過的重症病人多了,這點小問題還不是小兒科一樣簡單。醫生看了看點滴的速度,就出去了。

秧秧坐在笛子旁邊,回頭看了喬晉說:「謝謝你!」

她的眼神有些遲疑,她是個聰明的女子。喬晉目光閃爍地從她的臉上移開,不經意似的去看點滴的速度,然後沉默著點燃一枝煙。

秧秧把手伸過來,他抬頭,看到她明媚的笑容,或許是他多慮了,她帶著一些調皮的笑,說:「醫院不許抽煙。」

他笑笑,把煙按滅,扔進床邊的垃圾桶里。

她拉著他坐在旁邊的一張空床上,把腳離了地,懸空地搖晃著,用手攬過他的肩膀,身體靠在他的身上。

他覺得自己在微微地出汗,怕笛子醒來,看到他們這樣的親密。

夜深了,秧秧在旁邊的空床上睡著了,蜷縮著,露出嬰兒一樣的神情。

他站在床邊,看點滴一點點地滴落,速度很緩慢。醫生怕笛子受不了快的速度,故意調得很慢。

他去了走廊的盡頭,吸煙,看窗戶外面黝黑的夜,包裹著星星點點的燈火。

時間是個太神奇的東西,拉著他們,不容分說地經歷種種境況,給予和奪走,都是不容分說的迅疾和徹底。他們竟不能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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