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笛子住的是那家女兒的閨房,新房,外面是石頭的牆,裡面卻是用石灰刷的,白得耀眼,窗戶開得很大,說是兒子女兒從外面看回來的新式樣。一切都在改變,有錢的人家,房子也都和別的地方差不多了,進步著,失去了自我。

出乎笛子意料,房間十分乾淨整齊,有一張很大的床。滿臉皺紋的老太太笑著,告訴笛子,那床鋪上的被子和床單都是新換的,洗得很乾凈。笛子笑著表示謝意,真的很乾凈,比招待所里的東西乾淨許多倍。

下午剩了不多的時間,大家開會,重申這次出來的任務:回去以後,要辦個展覽,每個人都要有像樣的五幅以上作品。然後重申安全的重要性和組織紀律性,不許偷農戶家的雞和小豬崽(這種事情,去年出來寫生的時候,就已經發生過),不許買當地的山雞皮,據說來這裡寫生的人,都喜歡用農戶的山雞皮回去做標本,山雞可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然後是每天*的時間、地點。

笛子愉快地傾聽,一切都是應該的,都是應該做到的,至於作品,也是沒有問題的,她不會讓他看到自己失敗的東西,她呈現在他眼前的,一定是最好的,總是最好的。

這個村莊沒有電,用各種各樣的瓶子裝了汽油和燈芯,讓火光在黑暗中一點點地燃燒。

他和大雄一家一家地登記,這家住了誰,那家住了誰,一家不漏。大雄在他旁邊,帶著單純熱烈的笑,說:「晚上和我們一起搭夥吧,到我們的家裡搭夥吃飯,大家熱鬧一點。」

笛子搖頭,說已經答應了這裡的房東了。

「那吃過飯接你下來玩兒?」

「不了,今天太累,得早點兒睡覺。」笛子垂了眼睛,瞟他。然後看他們下了山坡,向下一家走去。

笛子向房東要求洗澡,今天太累了,走了好久的路。

房東不好拒絕,答應了,只說,燒一鍋水的柴,能燒好幾頓飯的。

笛子看著面前的那碗炒得沒有了一點水分的老鹹菜,說:「洗一次很貴嗎?如果很貴,就不洗了。」

房東立刻笑起來,說「不貴的,不貴的。」然後又嘆氣,說現在柴太貴了。笛子笑笑,說:「是啊。」

晚飯是米飯和麵條煮在一起的粥,稠稠的,笛子沒有吃過,也吃不慣。菜是一碗老鹹菜,房東說明天中午有青菜,今天沒有割,明天去割了來,如果笛子要吃肉,還可以炒老臘肉。

吃了飯,房東就開始把風箱拉得轟轟響,把火燒得大大的,直到把一鍋的水燒得沸騰著翻滾。

提到房間里,笛子顧不得大木桶不夠乾淨,咕咚一聲,就鑽進了水裡。

把自己埋進水裡,深深地浸入,彷彿要經過那熱熱的水,從令人煩惱的現實世界,穿入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飄在雲端,沒有未來,沒有時間,只有現在。

用毛巾擦拭身體上露珠一樣的水滴,輕輕地,然後一遍一遍地把頭髮擦乾,換上乾淨的衣服,端坐在鏡子前面,梳理仍然潮濕的頭髮。微弱的燈光下,她輕撫自己右眼瞼下的黑色小痣。

她輕輕地撫摩它,覺得它是有寓意的,一定是有寓意的,如果真的像秧秧說的那樣,是為誰流的眼淚的話,那一定是為他,她只願意為他。

夜晚的鄉村靜謐,偶爾有遠處狗吠的聲音,只那樣幾聲,就又安靜下來。

她不肯承認自己坐在這裡是為了等他,她也不確定他能來,她焦急地翻看著手邊的一本書,又不時地照照鏡子,不得安寧。書的旁邊放著速寫本,她到底把它打開了,看著那幾道潦草的橫線,怔怔的,卻覺得手無端地癢起來,像有根羽毛不停地在那裡撓。她又看了自己的手,單薄的手,與平時並沒有什麼不一樣。

不遠處的農舍里,不時傳來高聲的喧嘩,是學生們在打麻將,從村長那裡借來的一副小麻將。

大雄來過了,在外面高聲地叫笛子,她懶懶地應著,說睡了,然後依然那樣坐了,坐在跳躍著的昏暗燭光里,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安靜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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