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秧秧把床搬到了小房間,因為要搞創作,她們把大房間盡量地搬空,只剩了兩個高高的畫架,站在房屋的中間。

課餘時間,姐妹倆就站在畫架前,放著音樂,畫自己的畫。

秧秧說,張愛玲說得對,出名要趁早,那種愉快才能體會得熱切,如果等到自己年齡已經大,像三十歲那樣大,都不太能夠體會那樣的歡欣了——秧秧確定自己的感覺。

況且,這是個年輕化的時代,上了三十歲,再想出名就難了,現在的畫商不願意關注三十幾歲的新人,三十幾歲如果還沒有成名,那麼,你就幾乎已經被確定是眾多「墊背」中的一員了。

精華的年齡就是二十幾歲,三十歲之前,這個階段精力充沛、敏感脆弱、思維敏捷、想法新銳,並且繪畫技法也日益成熟。

秧秧要在這個年齡階段里一炮衝天!

笛子沒有說出來,但笛子在心裡也是這樣說的,她也要在這樣的年齡里,一炮衝天!

傍晚時分,笛子站在自己的陽台上,用雙肘支著木欄杆,兩條蓬鬆的辮子垂在耳邊,身上穿著寬大的灰色毛衣和褲腳已經起了毛邊的牛仔褲。

秋天的樹葉已經在蕭瑟地跌落,風一吹沙沙地響。兩隻麻雀站立在樹枝上,風過處,羽毛就徐徐地被翻動著,一波接一波地輕柔翻動,沒有一點聲音。

下面的青石板小路上走動著外型特別的學生,大多一群一群或一對一對的,高聲地、低聲地交談著走過。食物的香味在空氣中飄散,混合著黃桷樹的味道和松節油的味道,還有空氣中常年潮濕帶來的*的味道。

有樹葉飄落下來,落在笛子的手邊,笛子拾了它,舉在夕陽下看。一片開始泛黃的葉子,有一點蟲蛀的痕迹,還有一些鐵鏽一樣的紅色斑點,一片已經失去生命的葉子,它原是要向地面飄去的。笛子手指一松,葉子飄了下去,劃著圈,飄落在剛剛回來的秧秧的頭上。

秧秧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裡。

他們抬頭,微笑著向她揮手。

她起身,在身邊寬大的木頭椅上坐下,坐著坐著,覺得有些尷尬,然後把椅子反過來,雙腿騎著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扶了椅背,頭偏著靠在上面,看著樹枝上的一片葉子,晃悠悠的,最終還是劃著圈兒掉了下去。樓板上傳來很重的、混雜的腳步聲,輕快跳躍的,一定是秧秧,沉著穩重的,一定是他。

腳步聲近了,笛子抬頭,看見親熱相擁的兩個人。看見他,她的心猛烈地跳了跳,快樂,還有心痛。年少時的世界那麼大,可令人窒息的快樂,也不過就在他的目光觸及之間。

他是很少來這裡的,一般是秧秧去他那裡。笛子恍然覺得,他是不願意讓她看見他和秧秧的親熱,笛子寧願這樣以為,然後為自己的以為感到陰暗,她不應該去分享姐姐的幸福,即使是自私的想像。可她不能控制,就像自己真的踩在泥潭裡,腳下沒有一點承重的能力,她只有向下陷去。

秧秧揚著手裡的水果,說:「笛子!吃水果!」

笛子躊躇著起身,慢慢地走回去,靠在門邊上,看裡面的兩個人,兩個她最喜歡的人。

他看她,眼神似乎很清澈,帶著些隱隱的愧疚——她覺得是有的,然後微笑著說:「進來啊,在外面站著幹什麼?」

她喜歡聽他的聲音,她愉快地跨了進去。

秧秧在手忙腳亂地找著什麼東西,嘴裡大聲地叫著:「笛子,去把水果洗一洗,很新鮮的。」

笛子拎了水果,再在茶几上拿了一個盤子。低頭時,看見他在茶几上拿打火機的手,修長的手指有些青白,青筋有些顯露,中指和食指間有些泛黃,應該是香煙的緣故。那手還幫她綳過畫框,那畫框就放在這裡的門後面,笛子不捨得用。

那手拿了打火機,滑出笛子的視線。

笛子抬起頭,起身出去。

「我幫你。」他站起來,又有些猶豫,但還是說了。

「不用,你坐著吧。」笛子說。

秧秧笑起來說:「笛子,你下了課就別把他當老師了,看你緊張的。」

笛子拿了果盤慢慢地下樓,他在身後也這樣慢慢地跟著。笛子是不願意他來的,他在旁邊,太近了,讓人覺得窒息。

水花很清涼地四處飛濺,他把水龍頭關小了一點,她想說點什麼,沉默令人尷尬。

「秧秧說你喜歡吃葡萄?」他說,未嘗不是覺得尷尬而找話來說的。

「啊,秧秧喜歡吃草莓,可惜這個季節沒有了。」笛子揉搓著手裡的一個蘋果說著,感覺到來自他身上的氣息,他們距離很近。

笛子突兀地把蘋果放到水龍頭下面沖著,水花四處飛濺,濺在臉上,迷糊了眼睛。笛子趕緊放下手,用手背把臉上和眼睛上的水擦了擦,看他正拿著一個梨,做出避讓的樣子,短髮上也掛著一些水珠。她倉促地笑笑,他也笑笑。然後兩個人沉默地洗水果,洗到最後一個,她說:「好了。」

他抬頭看她,她拿著果盤站在狹窄的水池旁邊,窗戶外面的光線昏昏地射進來,印在她的臉上,一張精巧別緻的臉,眼睛裡帶著隱隱的憂傷,修長的手在滴滴答答地滴著水珠,很晶瑩的水珠。在他的注視下,她有些窒息,她屏住了呼吸,撲閃了幾下自己濃密的睫毛,用很快的速度。

他說:「洗完了?」

她點點頭,嘴角突然浮現出一個誇張的笑容,然後又突然消失。眼睛裡生出絕望的隱忍悲傷。

他不能再看她,他知道自己並不堅強。他轉身,走上那油漆早已脫落的木板樓梯。她看著他的背影,他就這樣走著,直到走出她的視線範圍,那個她愛著的背影,那聳動的肩,那殘留的他的氣息,都將消失在她的前面,留給她的是一道永遠打不開的、絕望的門。

他回頭,因為沒有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他看到她游移的看著他的眼神。她被他的目光驚醒,慌張地低了頭,慌張地踩上陳舊的木樓板向上移動。他低俯了身體,接過她手裡的果盤,兩個人沉默著上樓。

秧秧已經迎了出來,她已經找到了她那條蟹青色的刻意皺著的圍巾。

秧秧出現的那一刻,空氣驟然鬆弛。

他在秧秧的畫架面前轉著,看秧秧的創作。她在為一個展覽做準備,但學校沒有分給她可以作畫室用的房間,所以她還租著外面的這兩間房。

秧秧拿了一個蘋果,嚼得脆生生的響,走到他旁邊,他們就這樣站在那裡指指點點,一幅十分協調的絕美風景。

她看著,忘記了手裡的水果,眼睛卻慢慢地蒙上了一層薄冰,輕輕一觸,就能夠碎裂。她站了起來,微微地仰著頭,佯裝去外面收衣服,靠在欄杆上,慢慢地讓那層薄冰自己融化,風乾。

他們要離開。原本就只是秧秧回來取那條蟹青色的圍巾,現在圍巾繞在秧秧的脖子上,不能禦寒,卻給秧秧增添了一些脫俗的氣質。

秧秧說她會晚一點回來,然後他們就走了。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看到他掠過她的目光,她的心抖了抖,慌張地和秧秧笑著,用手在空中貓爪子一樣地抓了抓,當作告別。

她趴在欄杆上,用胳膊撐著身體,看見他們出門。秧秧挽著他,說笑著,在青石板的小路上越走越遠,拐個彎就不見了。

笛子慢慢地走回去,把咬了一口的蘋果放在盤子里,坐在他坐過的那個位置上。

從打開的門和窗戶里,透進了帶點黃色的灰白光線,慢慢地變得暗淡,所有的東西都在原來的位置上,沉默而呆板,漸漸地就被黑暗湮沒了,周圍安靜得沒有一點聲息,只有月光留下的一些冰冷光面,凜冽的寒冷光線。她伸手,捏起他熄滅在煙灰缸里的一枝煙頭,然後用他忘記帶走的打火機點燃,看那一點紅在黑暗中凄愴的嬌艷燃燒。

指間突然有尖銳的痛,她驀地鬆了煙頭,從沉迷中清醒過來。她看著腳下滾動的、散落著火星的煙頭,站起來打開燈,光線突然之間泄露,她的身體和心靈暴露在光線里。她跑過去踩滅了煙蒂,為那樣的情緒而自責。她動作誇張地掃地,想要把自己從沉迷的泥潭裡拉回來,她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最後,絕望地跌坐在了沙發上,一點一點地咬著自己的手背。那種痛現實地告誡著她,一切的現實她都應該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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