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快開學的時候,秧秧回來了,她沒有先回父親的家,她要來這裡,因為這裡有她最疼愛的母親和外婆,還有她最喜歡的朋友一樣的妹妹笛子,她要她們先和她分享她的快樂,所以她先來了這裡。

秧秧第一次把自己的男朋友帶回了家,她願意大家都知道他,後來她對笛子說,這次她的感覺很奇怪,希望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她的愛人,她想大聲地宣布,他就是她的愛人。

來的時候,她沒有通知家裡人,只帶了他,在屋子外面大力地敲門。

到了這裡,他也並不知道是去秧秧的母親家,秧秧只說帶他去一個地方,秧秧的家在學校,他想也沒想要去秧秧的「另一個家」里。

笛子正在房間里給外婆擦背,她穿著一條綠色格子的、棉質的、有著蕾絲花邊的居家弔帶裙,長髮結成了兩條辮子,從耳旁垂了下來。

聽到敲門的聲音,還有秧秧誇張的叫聲,笛子趕緊給外婆收拾衣服,鋪滿了灰塵的心裡,突然地明亮起來。秧秧的快樂是可以感染人的,況且,她們才是一輩人,她們在一起才有許多瑣碎的快樂。

外婆顫巍巍地站起來,乾枯的臉呈現出孩童一樣的快樂,她催促著笛子:「秧秧回來了,快點,看秧秧回來了。」

正在做飯的母親開了門,秧秧滿臉放光地鑽了進來。她黑了、瘦了,依舊滿身的破銅爛鐵,眼睛微微地陷著,熠熠生輝,她更加的像個吉卜賽女人了。

外婆走過去,孩童一樣地笑著,抱了秧秧,嘴裡直叫著:「我們的秧秧回來了!」然後發出含糊的笑聲。

笛子拿著濕漉漉的毛巾,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秧秧正把那個人拉到面前。高個兒的男人,稍稍有些清瘦,短短的平頭,被陽光晒黑的英俊臉膛兒。

外婆拉了他的手,說:「哎呀,你來,秧秧也沒有說一聲,什麼也沒有準備,真是的……」

他是驚訝的,不知道這樣唐突地來了這裡,唐突地面對了這樣一家柔軟而無力的女人,於是他不得不禮貌了。他很快地收拾了自己的驚訝,禮貌地微笑著,說:「外婆,不用這麼客氣的……」他的目光落在了笛子身上,有一刻他的表情突然凝固,他看到了站在卧室門口的女子,蒼白的臉,清秀飄逸卻眼神黯然的女子,女子手裡的濕毛巾滴答滴答地滴著水,在他聽來是很沉重的聲音。

「笛子!這是喬晉!」秧秧興奮地拉著他的手,興奮地向笛子張望,眼神里有她們慣用的語言、調皮、心照不宣的喜悅。

笛子咧咧自己沉重的嘴唇微笑。她以為,他是喜歡她的,他會和她一樣在心裡默默想著她的,他會像她一樣在心裡守候她的——年少時美好但愚笨的愛情。

家裡頓時溫暖起來,母親也在微笑著,沒有人會不喜歡他,他乾淨、健康、漂亮,年輕得讓人無端地興奮。

外婆甚至提議要幾個人喝點酒,然後說菜準備得不夠,讓笛子趕緊去買點酒和菜來,就在巷尾的超市裡。

笛子慌亂地應著,拿了母親有些急促地塞過來的錢,掛著一張微笑的臉譜出了門。

門關上,臉還在僵硬地微笑,眼淚卻無端地冒了出來。她跑下樓,想起他剛剛看她的眼神。他明明是喜歡她的呀,他的眼神在她心裡刻了下來,刻成了一個又大又深的黑洞,很快地,那黑洞就把她吞噬了,她跑在路上,就像跑在沒有光亮的黑洞里,沒有邊際,沒有未來,她一味地向下沉去,卻觸不到底。

在超市走了好久,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然後又清醒地告誡自己,不能讓自己的情緒顯露出來,不能讓他們看出她的悲哀,不能讓他們知道原來她是喜歡他的。越是要壓抑自己的情緒,卻越是不能控制自己的眼淚,笛子哭泣著,在超市的洗手間里蹲了下來,懊惱地責備自己的脆弱。可是他,真的就一點都沒有喜歡過自己嗎?

笛子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掐著,希望那樣可以讓自己不再流淚,他們都在等她,等她買回菜和酒,等著她回去為秧秧的幸福舉杯慶祝,所以,她不能讓他們看到她哭過的眼睛,她應該是快樂的,是高興的,為了秧秧。

她兇猛地掐著自己的手腕,狠狠的、奇異的痛經過皮膚,像閃電一樣划過心臟,有著奇異的*,漸漸地,不再流淚。她繼續掐著自己的手腕,神經質地不鬆手,然後起來,去買菜。不能讓他們發現了自己的秘密,那個永遠只能搖晃在沒有底的黑洞中的,不能生長的秘密。

買了菜,一隻手提著,有燒鵝、墨魚、西蘭花、竹筍、豆苗,還有西芹和百合,然後還是用另一隻手緊緊地掐著那隻拎著東西的手。挑選酒,一定得是好酒,一定得買好酒,而且得是香檳,只有香檳,只有香檳的泡沫和沖開的瓶蓋,還有那沉悶的瓶蓋開啟聲,才有足夠那麼快樂的氣氛。笛子買了一瓶超市裡最貴的香檳,六十多塊錢的,笛子覺得似乎還不夠,但這裡只有這樣的了。

晚飯是那樣的圓滿,外婆詢問著喬晉家的情況和他自己的一些情況,招呼著他吃菜,然後不停地說著有關秧秧的話題,秧秧是寶貝,是需要照顧的,外婆滿意地要喬晉照顧秧秧。

母親客氣地招呼喬晉吃菜,看似表面地詢問有關喬晉的問題,慈祥而不失威嚴。

秧秧快樂地笑著,一副因為被寵愛而沒心沒肝的架勢,然後花枝亂顫地左右賣乖。

笛子微微地笑著,很艱難地支撐著。

其實桌上所有東西都是虛設的了,只有面前的人,所有人,當然包括了他。

她不能控制地要向下陷去,朝著那個沒有底的黑洞,可是他們都在跟前,雖然沒有注意她,但都感覺著她。她艱難地控制,頭暈目眩地堅持著,快樂的聲音漸漸地遙遠。

秧秧轉過頭,很快樂的容顏,說笛子今天很害羞,她對喬晉說,她的這個妹妹是很害羞的。笛子看到他的目光過來了,讓她滿心喜悅過的目光,現在成了是她心裏面沒有底的黑洞。她把眼轉開,夾了一筷子菜,放在自己碗里,用筷子一點一點地戳。

他終於要走了,秧秧拉著他的手,他在門口向一家人告別,微笑著。他的目光在笛子臉上停留了片刻,只那麼短的時間,笛子的心猛地跳了跳,生生地疼。

那個晚上,這個曾經蒙著灰的家是快樂的。秧秧送了他以後,又回來了,她要在這裡住一天,好久沒有來看過母親和外婆了,並且她有許多私密的話,要在夜深人靜時和笛子分享。

坐在計程車里的他,感覺著一種令人難堪的震撼。

她竟然是秧秧的妹妹。

而他顯然是愧對於她的,但是,他似乎又並沒有愧對於她。

他把窗玻璃搖了下來,風刮在他的臉上,暖烘烘的夏天的風,他抓了抓自己的頭髮——他的心亂得很。

秧秧是顆快樂的種子,撒在哪裡,都能長成一棵快樂的植物。

笛子不能,笛子發現,她已經把自己連根地拔起,想要種在她的玫瑰花園裡,卻發現那裡已經有了一棵快樂的植物,可是她已經把自己連根拔了起來。

秧秧在外婆懷裡撒嬌,說下次要帶外婆出去玩,外面很好玩的,要帶外婆在陽朔的西街住兩天,過過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秧秧對母親和外婆說,她已經留校了,下學期她還是在美院報到,但已經是成教院的一個老師。

母親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微笑,說女孩子做老師是比較好的職業。

外婆開始打趣笛子,問什麼時候也帶回來一個小郎君給大家瞧瞧。秧秧摟著外婆的肩,搖晃著外婆,歪著頭看笛子,陽光明媚般地笑。

笛子唬了臉,看電視上一隻小海豹的眼睛,無辜單純地看著鏡頭,十分溫柔的模樣。

外婆笑著,說笛子害羞呢。笛子是害羞的,笛子甚至不能像秧秧那樣摟了外婆撒嬌,笛子羞於向除了秧秧之外的人表達感情,包括自己最親近的人,比如母親和外婆。

母親說:「笛子的任務還是學習呢,升本,以後爭取考研,這些事現在不應該考慮的。」

那一天能有多漫長,就有多漫長。

洗澡時,兩個人站在鏡子前面。笛子仔細地打量秧秧,她真的很美,完美的女人身體,豐|滿、苗條,無一處不是完美的。

笛子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自卑,在秧秧面前,她感到自己是極其渺小的,她怎麼能比得過秧秧?

秧秧把一個紅絲線系著的綠幽靈水晶掛在笛子脖子上,說:「我們一起挑的,我覺得這塊很特別,你看,這裡面的圖案像一幅水墨山水畫,還是長軸形的。」

笛子拿起胸前的那塊淺茶色的水晶,舉在燈光下仔細地看,很剔透的晶體,裡面有暈染開的淡淡的圖案。

他和她一起選的,笛子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溫暖,也委屈。

「水晶是辟邪的,笛子,它能給你帶來好運。」秧秧看著那晶瑩的一塊,說。

上床了,秧秧就給笛子講她們兩個人的私密話,像她講以前的每一個男孩一樣,她喜歡和笛子分享她的快樂。

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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