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在一個周末的夜晚,秧秧喝得酩酊大醉,她附中的同學回這個城市來探望老同學。並且,秧秧考研失利,英語沒有及格。這是一件讓人需要發泄的事情。

秧秧和那幾個人坐在學校對面的火鍋大排檔里豪爽地碰杯。每一個人都拿出一副不醉不歸的架勢,為了曾經在一起共同度過的年少歲月,那一去不復返的無知懵懂。

笛子安靜地坐著,插不進話,只看著他們在大聲說笑,說以前的陳年舊事,說著說著,秧秧就哭了,因為酒精的緣故,秧秧的聲音飄忽得像空氣中的一縷輕紗,咿咿呀呀的,一抓,就散了。

同學都醉了,有人開始大聲地抱怨;有人拉著秧秧的手,說一直以來就喜歡秧秧,要秧秧今天晚上跟他走;有人趴在桌面上酣睡起來。

笛子拉著秧秧,把那雙死命拉著秧秧的手扒拉開,到街邊的水泥扶欄上坐下,秧秧開始語無倫次地訴說。

那時的秧秧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個無依無靠的可憐孩子,一個任性撒嬌的不懂掩藏自己的笨拙孩子。

那已經又是一個初夏,天氣鬱熱潮濕,風濕漉漉熱烘烘地吹在身上,讓身體也這樣濕漉漉熱烘烘的。那是個有月亮的夜晚,天空是深深的藍,月亮帶著毛邊掛在天上,像一顆暈開的、攤在平底鍋上的雞蛋。笛子仰著頭,望著頂上帶著毛邊的月亮,有節奏地搖晃著秧秧。有學生從路邊經過,就好奇地張望,秧秧依然視若無睹地哭泣,用飄拂在空氣中的聲音述說。

秧秧要去找他,笛子嚇了一跳,這樣的狀態去找他,是丟臉的。

秧秧義無反顧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前走,笛子拉著她,徒勞地說:「秧秧,回去,我們回去吧!」笛子以為自己在維護著秧秧的尊嚴。

秧秧是倔強的,秧秧用酒後才會有的、十分大的力氣拒絕笛子,踉蹌著向前。秧秧從來沒有得不到過,這次對方若即若離的表現激勵了她的愛情,對方的拒絕更加讓她覺得這個男人是特別的,是值得自己去爭取的,而她已經感到自己從來沒有這樣深地愛過一個人,越深的愛戀,便帶著越深的絕望悲傷——因為愛的本質就是絕望的,越深的絕望,就越發地激勵了自己心中的征服欲。秧秧的愛已經刻不容緩,秧秧想要證明自己魅力的慾望已經刻不容緩。

街道上人影幢幢,骯髒的小街異常熱鬧,擠滿了一些希望自己能與眾不同的人們:留著一條小辮的男人,或是長發的男人,或山羊鬍須的男人,還有光頭的女人——許多外形與眾不同的人。「特點就是美」,這是這個圈子裡的一句不是十分響亮的口號,他們的特點讓他們彷彿又失去了特點。

街道兩旁有許多學生自己開的小酒吧,大多十分簡陋,有的簡陋到只有幾張桌子,但簡陋是沒有關係的,用一些塗鴉的圖案把四周一抹,以掩飾經濟的虛弱,昏暗的燈光照著每個酒吧看似千篇一律的塗鴉,彷彿遠古時期舊石器時代的山洞,而在裡面穿梭的人影,彷彿出沒于山洞里的山頂洞人,頹靡而勤勞。酒吧里都會飄出一些特別的聲音,老闆喜歡的樂隊或歌手的CD,混雜著空氣中濃郁的酒精和奶油的味道,熱鬧融融。秧秧十分融入地穿梭在其中,搖晃著向前。笛子在旁邊緊緊地跟隨。而離她們不遠的地方,一個長發的男子也猶猶豫豫地跟著。

秧秧去了學校裡面,去了那棟十分老舊的單身宿舍樓。秧秧在上樓之前,十分堅決地對笛子說:「不許跟我來!回去!」

笛子固執地堅持,她認為秧秧已經醉了,對自己的行為根本沒有控制能力。

秧秧把笛子拖了過去,拖在樓對面的樹影里,說:「崩潰!我已經是女人了,我能夠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你不能干涉!並且我已經和他上過床的,笛子。」

秧秧最後的話讓笛子放棄。

笛子看著秧秧向樓里走去,秧秧上了樓,笛子聽見木樓板上重重的腳步聲。

笛子茫然地站在那裡,看著樓里一排排的燈光,昏黃的、明亮的、冷色的、暖色的,秧秧要去的房間,該是哪一間呢?

那晚秧秧沒有回來。

笛子躺在與秧秧同睡的床上,不能入眠。她猶豫著是否該去找秧秧,可是,如果這是秧秧希望的結果呢?如果秧秧希望這樣呢?

笛子起身打開了房門,走到陽台的欄杆那裡,樹上的鳥兒都沒有了,夜裡,它們也都睡了吧。天空是更深的藍,月亮的毛邊已經沒有了,明晃晃地掛在天上,清寒清寒的,透過黝黑的黃桷樹樹影,孤零零地掛在天上。

這樣也好,她想,秧秧是勇敢的,秧秧歷來就是勇敢的。記得小時候,笛子*歲時,一家四口人一起上街,父親牽著笛子的手。秧秧挽了父親的胳膊,母親在後面跟著。那時,一向嚴肅的母親突然說:「都那麼大了,還牽著走。」

父親一向是有些「懼怕」母親的,一聽這話,父親的手鬆開了,笛子也尷尬得再也沒有牽過父親或母親的手。而秧秧不,秧秧非得挽了父親的胳膊,然後嬉笑著說:「願意!我願意!」

樓下的青石板路開始發出幽幽寒光,是露水,這是個潮濕的城市。

這樣安靜的夜晚,笛子想起了那個不喜歡說話的男子。

她還是常常地碰到他,每天都碰到。有時笛子會沒有目的地在校園裡轉悠,當自己明白只是為了碰到他時,便有了些不能言說的難堪和羞怯,彷彿自己是另一個人,而那個人又看透了自己的心思,於是就惶恐地感到了不好意思。

碰到時,他還是喜歡和她搭兩句話,他甚至說可以幫她刷外框的顏色,並且幫她打磨。她沒有回答——其實她是想答應的。

笛子有些憂傷,有些甜蜜地把自己的頭靠在牆上,看著透過樹影的清亮月色,微微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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