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他遠遠地就看見她站在木工棚裡面,對著兩個外框,比較著,沉思著。就像上次看見她時一樣。

她穿著常穿的那條發白的牛仔褲,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套頭毛衣,平底的休閑皮鞋,長發柔順地披在背上,發間處,隱約飄著一小截群青色的絲巾,窄窄的一點。她並不是十分漂亮的那種,卻長得清秀個性,飄逸得讓人只想遠遠觀望。就這樣,他也能想像得出她現在的模樣,現在的神情。

他的心情有些異樣的堵塞,不再像以前那樣,在看到她時,帶著單純的快樂。第一次看見她,他心裡就有一種奇異的感動。那時她放肆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仰頭看著天上那排幽幽飛過的大雁,慢慢地搖晃著身體,彷彿是為了要讓自己的長髮在風裡面更加飄搖起來一樣,而她居然還光著腳,涼鞋被她隨意地扔在了旁邊。他從側面看到了她的臉,看到了她沉溺的笑容。那時他忍不住地說話了,他想喚醒她,然後注意到他的存在。事實上她注意到他的存在了,並且有被驚嚇的慌亂。他看到了她清秀的臉,柔和的輪廓,鼻樑旁俏皮的幾點雀斑,眼神莽莽撞撞地看了過來,卻又被嚇得躲了回去,一雙清澈明亮的深潭一樣的眼睛突然就被長長的睫毛藏了起來。

那時,他覺得她是親切的,彷彿是個十分了解了的老朋友,但分明又是不認識的,他還想和她說點什麼,卻覺得再說似乎就唐突了,便離開了——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那樣確信,他們一定會再見的,也許看她像個學生,而這附近就美院這一所學校的緣故。

他們是常見面的,如他希望的那樣,經常地碰到,看似平淡地打招呼,但他知道,他們的內心,並不是平靜的,她越來越和心裡的那個女子相吻合了,她便是他想像的那個人。而那種愛情確定之前的患得患失和有些憂鬱的幸福,也是他喜愛的——太容易得到的東西,總是感覺到有些乏味。

他慢慢地走了過去,走到她身後,問:「拿不定主意?」

她猛然回頭,瞬間,臉就紅了,並且目光有些尷尬地躲閃。

他曾經一味地迷戀她驚慌的表情,像一隻停在掌心中驚慌失措的小鳥。他慢慢地徘徊在她的周圍,曾經試圖著要接近,握住她的驚慌,讓她在他的掌心中慢慢地安靜,這是一種十分奇怪的感情。但現在,他卻想忽視她的驚慌,他覺得負疚,彷彿他背叛了她一樣。

她恨自己在他面前的失態,每次都是這樣,甚至遠遠地看見他就開始臉紅——她並不是一個很害羞的人。她十分惱自己。她告訴木工她要窄的那種,然後就要走。

「沒有框子要拿嗎?」他問。

她這才像剛醒來一樣想起,要去拿自己腳邊的那個內框,他卻把它拿了起來,說:「我幫你。」她心跳得厲害,為了掩飾自己漲紅的臉,她還是微微地低了頭,然後覺得自己太丟臉了,就又仰頭,大膽地看了他一眼,彷彿要告訴他,她並沒有為他臉紅。他卻看到了大橋上一樣的眼神,坦蕩蕩的放肆。

他跟著她走,黃昏的校園裡行人寥寥,寒假快到了。她沒有說話,一直想找句話說的,但一直沒找到。她不知道該走到哪裡,去宿舍?不好。去租的房那裡?本來她就是要回那裡的,但也不好,因為去那裡的路太遠了。還是去教室吧,那裡路近。

放學後的教學樓里人並不多,但笛子還是覺得有些尷尬。

在教室門前,她停了下來,他也停了下來。

他說:「你在這裡綳畫框嗎?」在她面前他也是拘謹的,她和那天夜裡的那個女子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而在她們面前,他也覺得自己是不一樣的兩種人,在這裡,他什麼也發揮不出來,連問什麼都是生硬的。

她無法確定,是在這裡綳呢,還是回去綳?但這顯然是不重要的,她含糊地點了點頭。

「我幫你。」他說。

「不用的。」她說,只是想早一點擺脫這樣尷尬的局面——她覺得自己的臉一直在發燙。

「沒關係!」

教室里沒人,只凌亂地擺放著十幾個大的畫架,畫架上放著大大小小的畫了一半的畫框。

他坐在她的位置上,扯著畫布的一角,她遞過去一個圖釘,他把圖釘按了進去,他的手碰到她的手,只是食指上那樣小小的一點範圍,可那點範圍的皮膚卻毛乎乎癢酥酥地鬧騰開了,鬧騰得整個身體都燥熱起來。

他把最後的一個圖釘釘了上去,說:「好了!」覺得身上出了一身汗。

她看到他的目光,就把眼神瞥到了她的畫面上,說:「謝謝你。」

「不用,」他猶豫了一下,說,「那,我走了,你呢?要一起嗎?」

「不了,我還有點事。」她說。

天已經黑了,她還是沒有開燈,就坐在那裡,像幽靈一樣,看著自己畫了一半的畫,坐了很久。

直到她的班長大雄推門進來,汗流浹背地把一個足球放在教室的角落裡。

他驚訝地問:「金笛子,你怎麼還在這裡?」

「哦,就走的。」笛子說。

大雄問:「去嗎,看《小雞快跑》?」

他愛邀她看電影或是坐茶館。但她總覺得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今天還要回去和秧秧一起看一個恐怖片,秧秧租的《午夜凶鈴》。

而喬晉那天一直覺著食指那塊地方異樣地鬧騰,他不時地拂一下那裡,許久,笑了笑,笑自己那樣奇怪的幼稚。

寒假回來,秧秧就開始和她的男朋友鬧彆扭,因為她愛上了別人,一次真正的戀愛。秧秧說,她已經徹底不能容忍他了。

每次秧秧都會這樣說。

而每一次愛情的開始,在秧秧看來都像初戀。但秧秧絲毫不懷疑愛情保質期的短暫——了解以後,所有神秘的光圈消失以後,對方便不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個男子,再也滿足不了秧秧對男人和愛情的想像。對這一點,秧秧甚至覺得有些無可奈何的乏味——她總是感到厭倦。

秧秧開始不能容忍「西瓜」,他骯髒,他懶惰,他有很重的痞子味道(這在以前,她是很喜歡他這一點的)。

秧秧甚至把那個糾纏不清的男孩的東西從陽台上扔了下去,衣服和日用品散落一地,並換了鎖。「西瓜」在陽台下收拾著自己凌亂的東西,氣急敗壞地叫:「秧秧!你不是個東西!」

秧秧把手抱在胸前得意地笑,然後站在房間里的陰影中,冷幽幽地說:「崩潰!玩不起,就別玩。」

笛子緊張地看著秧秧,擔心「西瓜」會報復。笛子擔憂的目光在黑暗中異樣地閃亮,她問:「秧秧,不會有問題吧?」

秧秧走到畫架前,摸了一下還沒有干透的畫面上的顏料,說:「崩潰!都兩天了,還沒有干,這天太潮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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