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從此家裡很少聽到愉快的聲音,生命以她最真實的形式存在,沒有一點浮華的修飾,就像蒙克的繪畫一樣真實。

外婆一個冬天都卧床不起,也決不肯下樓散步,笛子隱隱地覺得,外婆已經想要放棄,她沒有力量了。她精神上和肉體上賴以生存的那副臂膀已經拋棄她了,就像她哭泣著,在外公的遺體前含混不清地責備外公那樣,外公不管她了,自己先走了,只丟下了她,夫妻共百年,原本是不能的。外公不能控制地背叛了外婆,以死的方式。

母親沉默地料理家務,為外婆清理身體、梳洗。吃了飯,整理好一切以後,母親會花很長一段時間為外婆拔火罐,一種古老的治療風濕的方法。

笛子會安靜地幫助母親,像母親一樣安靜,只有必要的話才會說出來,房間里沒有多餘的聲音。家裡除了令人窒息的壓抑味道,再沒有別的了。

母親常會讓笛子離開,去自己的房間學習。只有學習才能拯救自己,母親說,學習是人唯一的出路,不然,她就只能一生掙扎在苦難的底層。

笛子聽話地離開,為了安慰母親已經那樣孤獨壓抑的心,現在只有自己和秧秧才是母親的安慰和希望,笛子這樣以為。

笛子是那樣地渴望著離開(雖然十分不忍心離開),離開鬱悒濃重的空氣,離開母親在背後看著自己的陰鬱眼神。那一切,都是那樣讓人感覺著壓抑。

笛子意識到這種渴望是對脆弱母親的背叛,那是一種背叛的衝動。

母親沉默著,讓笛子產生了那樣的衝動。

笛子不記日記,自己卧室里的書桌抽屜里,永遠沒有秘密——現在笛子是母親的一切。笛子的所有,母親都渴望著了解,母親沉默著,觀察笛子的一切,而那背後的眼神,像一團沒有邊際的黑霧,濃濃地包裹了笛子,濃郁得讓人無法呼吸。因為窒息,笛子渴望著逃離,可是,母親除了她,還有什麼呢?

笛子站在自己的房門前,看著另一扇門裡的母親沉默地為外婆拔火罐,偶爾問一句好點沒有這樣的話,昏黃的燈光下是一個令人窒息的靜默場景。

笛子關了門,並不能把那窒息關在門外。

笛子聽到外面外婆在用已經沙啞的聲音斷續地說話,聲音舊得可怕,彷彿那聲音也蒙上了許多灰塵。母親簡單地回應著,用失去色彩的聲音,失去得十分徹底,彷彿母親的聲音里從來沒有過顏色。

母親過來敲門,要笛子睡了,已經十點半了。

笛子答應著,爬到床上,關了燈,卻沒有睡意。

樓下的瘋女人站在院子里,喋喋不休地訴說,說她見到了毛委員長,說要將「無產階級*」進行到底……

笛子用被子蒙了頭,打開手電筒,用一隻手握住燈罩,看光穿過指縫間的樣子;暖暖的燈光在黑暗中發出耀眼的紅,那樣溫暖又冷漠的紅。那紅,一晃就晃過了三年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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