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事情沒有發生之前,我們都不願意相信,我們生活的狀態還能以另外的一種方式存在——以一種我們完全陌生的方式。

那是冬天裡的一個綿雨天。

這個城市冬天不會下雪,卻時常瀰漫著陰鬱的綿雨。

連綿的細雨一直這樣落著,沒完沒了,城市裡所有的一切都被這雨浸泡了,發酵了,生出一股潮濕霉爛的氣味。天空永遠是灰白的,泛著有些陳舊的黃,低低地壓在頭頂,抑鬱得很。不遠處電廠的大煙囪里,緩緩升騰著粗大的黑霧,緩緩爬上了天空,積聚在那裡,久久不會散去。

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到處都是那股潮濕腐爛的氣味,還陰冷得很。

笛子把自己的臉藏在秧秧送給她的藍色橫條大圍巾里,只露了眼睛,在路邊擁擠的小攤位之間,擠著向前移動。

不過五點多鐘,天已經要黑了,笛子穿梭在人群中,不停地看四周的一切。賣廉價襪子和廉價內衣的攤兒密密地排列著,和菜攤、水果攤擠在一起。攤販們把裂了口的手插在口袋裡,和在附近租房的學生激烈地討價還價,嘴裡噴出的唾沫星子和白霧,很快地融合在那潮濕的空氣里。

笛子喜歡看那些美院的學生,他們已經融進了那潮濕腐爛的環境里,成為裡面閃著微光的一點。在冬天,男生大都顯得十分邋遢,長長的發,發硬了的牛仔褲和牛仔衣,沾著雨水和泥點的笨重靴子,通常都有一張模糊不清的臉。女生們愛穿著那些年流行的方格短裙,或是燈芯絨的能把手插|進兜里的大擺裙,有些冷,但還清爽。

笛子曾經在這些人裡面發現過秧秧,她和那個叫劉蕭的漂亮男孩一起,令人驚喜地像大人一樣相擁著從人群中穿過。

進了校園,眼前冷清了許多,林*兩側的樹木都枯了,苗圃里的花也大都枯了。有三三兩兩的學生經過。

遠遠的,笛子就看見章一牧的父親急沖沖地走了過來。這些年他老了很多,並且越來越邋遢,頭髮長而凌亂,少見陽光的臉異常蒼白,並且帶著病人一樣的菜色。他穿得少,一件土灰色的開衫毛衣里臃腫地參差不齊地擠著幾件毛衣,袖口上吊著一截朽了的線頭,下擺處露出裡面有些發黑的襯衫,一條膝蓋拱起老高的燈芯絨褲子在風裡面有些虛張地前後搖擺。他把手插在褲兜里,身體前傾地疾步走著,那長長的發就在頭上有節奏地抖動——頹靡得很。

章一牧家在章一牧失蹤以後,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章一牧的母親在短短的幾個月時間裡,幾乎跑遍了大半個中國,慌張憂慮得像在突然之間蒼老了十歲。

章一牧家裡從此就沒有快樂了。兩年以後,精神脆弱的章母和章父離婚。章一牧的奶奶去了大兒子家,現在章一牧家裡,就剩下了章一牧的父親一個人,那些傢具也隨章母搬走了。那房間笛子去了兩次,裡面就剩了一張沙發一張床,幾間房間都放著畫和畫框,還有地上堆著的書籍。

從此章一牧的父親就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來畫畫,畫「當代」範疇的畫,渴望著自己的作品有朝一日被大畫商賞識,然後事業到達理想的彼岸。

秧秧卻用了一句自己剛學會的話來評價章一牧的父親:「一個被藝術搞了的人」。

笛子並不理解那句話的含義,卻不能不對他抱著一些深深的同情。

「章叔叔!」笛子叫了一聲,看到他眼光中露出的奇怪光芒時,卻覺得有些害怕。笛子當然不明白,章一牧的父親每次看見她時就想起章一牧的複雜心情。

推開暗紅斑駁的門,院子里熟悉的一切撲面而來。

客廳沒亮燈,也沒有母親在廚房裡把那些菜弄出的香味,今天的家顯得有些冷清。

笛子加快腳步,一溜煙兒地跑過院子,打開虛掩的門,臉上帶著一點不自覺的微笑。

笛子看見母親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里,那靜默並沒有讓笛子在意,笛子掛了書包,換下沾著泥點的鞋,穿上有著兔子腦袋的毛茸茸的大拖鞋,臉上一直掛著那種不自覺的微笑,嘴裡不停地嘮叨著學校里今天發生的事情。

笛子突然意識到,儘管她在不停地說話,家裡還是安靜的。

她回頭看母親,光線在慢慢地消退,母親就這樣坐在昏暗的房間里,一種讓人覺得悲涼的場景。「啪!」的一聲,笛子拉開了燈,心裏面有些惘惘的恐懼。

「晚上吃什麼?媽媽!」笛子慢慢走過去,站在母親面前,試探著問,不安已經在心裡悄悄地生長。

她突然發現,母親似乎老了,原本烏黑的頭髮夾雜著一些銀灰,凌亂的發在強烈的燈光下,反射著脆弱的光暈。母親的手撐著額頭,那溫暖細長的手在什麼時候也悄悄地變得粗糙起來,關節也這樣悄悄地長得粗大了,粗糙的紋理里,藏著一些粉筆的白色,突兀得很。面對母親悄悄的變化,笛子只覺得手足無措的倉皇,還有那樣的慌張——媽媽也是會老的,並且一定會老的,就像夏天過去就一定是秋天一樣——無法阻止。

母親沒有回答,頂著一頭短髮的頭微微地動了,母親抬起頭,看著笛子,很陌生的表情,倉皇,痛苦,不安,甚至,眼睛裡還有眼淚的痕迹。

笛子的笑容和當時的光線一樣,慢慢地消退,恐懼像一枚威力強大的炸彈在笛子的身體里爆炸,炸得笛子身上的每一根神經和肌肉都縮緊了,緊了,不能鬆懈。

母親一下抱住了笛子,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溫潤潮濕得幾乎讓笛子窒息。母親毛茸茸的頭髮撫在笛子臉上,癢酥酥的,卻不敢伸手去撓——笛子是緊張的。

從十來歲開始,母親就沒有抱過笛子,母親是個感情內斂的人,不大聲說笑,沒有什麼親昵的舉動,甚至在上街的時候,也不會拉笛子或秧秧的手,笛子已經習慣了隔著距離來感受母親的溫暖。所以此刻,笛子恐慌的同時,還因這樣的親密舉止而有些尷尬。

可是,笛子馬上發現,這種尷尬簡直就是可笑的,因為母親哭了,哭出了聲,顫巍巍地哭,顫巍巍地說:「笛子,要不是為了你和秧秧,我這就死給那個沒良心的看!」

那天笛子明白了,什麼事情是讓自己最心慟的,不是作業做錯了挨老師批評,不是同桌的小茗穿了一件比自己漂亮的衣服,不是後排的男生在她的文具盒裡放了個青蛙,而是母親的眼淚。它讓笛子驚慌失措地心慟,彷彿世界末日的來臨。而那被母親的眼淚揪緊的心,就那樣沉了下去,從白天一直沉到黑夜,從天空一直沉到深不見底的暗海——窒息得很。

笛子驚慌失措地被母親摟在懷裡,驚慌失措地哭泣。她是母親這一刻能觸摸到的唯一安慰,丈夫背叛了,年幼的孩子總讓自己看到希望。

即便一切都拋棄了她,她還有笛子,還有秧秧,她還是有親人的,還是有安慰的——她這樣負氣地想。

而被冬衣一樣收藏起來的記憶,像一場春雨後的竹筍,蘇醒了似的成長。

回憶起來十分感慨,二十來年的夫妻,二十來年習慣了的生活,突然間改變了。看著自己建起來的穩固大廈搖搖欲墜,那種感覺,不真實得像在做夢,還十分的可怕——連改變都是恐怖的。

門開了,一陣冷風打著旋兒地颳了進來,父親回來了。

笛子扭頭,求救似的看著父親,父親是強大的,父親是最堅實的依靠,父親可以讓家裡的一切都向著好的方向發展。笛子滿懷希望地看著父親站在母親面前。父親卻陰鬱著臉,高大的身軀令人喪氣地駝著。笛子感覺到一些不祥的預感。母親放開了笛子,然後把背轉了過去。

「笛子,寫作業去。」父親輕拍了笛子的肩膀說,聲音疲倦得讓人泄氣。

笛子走到桌子前面,意識到自己的父母有事情要說。

沉默,難堪的沉默。

母親還是那樣扭轉了身子不看父親,但那抽動的肩膀卻十分的有力,彷彿那抽動也是對父親的抗議。父親始終低著頭,滿臉的沮喪。

他覺得自己也是沒有辦法的,他和惠竹做了二十來年的夫妻,做到後來自己都覺得奇怪,因為他們只是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兩個男女,兩個再熟悉不過的陌生人。惠竹老了,但他不承認這是他愛上別人的原因。惠竹十分踏實,是個好母親,但他對她卻愛不起來了——絕不是因為她不好……她有許多和他格格不入的地方,在越來越安逸的生活中,這種格格不入尤其明顯。他始終認為自己是高尚的,因為他抵擋過許多誘惑,他還不算老,他還比較帥,在有的女生眼裡,他依舊是才華橫溢的。但他有自己的道德標準,他不能不為自己在那些或明或暗的暗示下堅持著自己的原則而感到一些驕傲。

他曾經懷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心情,感念於自己的堅持。可是,他是那樣地期待一種全新的生活,那種已遙遠的快樂體驗,他覺得自己還是很年輕的,並且,他遇到了她——那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呀!一想到她,他的思維就開始柔軟、混沌。

他堅信,他戀愛了。

他感到自己變得和她一樣年輕,甚至是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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