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蝴蝶碎了(十)

滬妮要把小言的骨灰盒送回重慶,小言曾經說過,只有在重慶才有有根的感覺,重慶是她最喜歡的城市。

甚至沒有請假,星期六和星期天,一共有兩天的行期,她不想在那座城市多呆。

買了往返機票,然後拖著飄然的身體在繁華的大街上遊走。生命有太多的變數,一個美好的生命也可以以這樣的方式嘎然而止,還有什麼是可以把握的呢。

蜷縮在沙發上,翻看小言遺留下來的照片。照片里大多都有很好的陽光,陽光下小言很燦爛地笑,笑得嫵媚明朗,風情萬種。彩色照片里的陽光明明還是新鮮的,卻因為小言的離開而陳舊了,突然地陳舊。

門鎖開動的聲音,滬妮還是懶懶地靠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從此小言,也就只存在在這些照片里了。

「滬妮!」

滬妮抬頭,看見穿著整齊西服的秋平,手裡拎著他的便攜電腦。

「今天沒加班?」

「本來要加班的,想早點見到你,就把它拿回家裡來做了。」

秋平在滬妮身邊坐了下來,滬妮疲倦地把自己的身體投向秋平的懷抱:「對不起,秋平,我總是讓你擔心。」

「如果你需要我,我覺得很高興。」秋平撫摩著滬妮的頭髮說。

滬妮緊緊地摟著秋平的脖子,把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在秋平的肩膀上,熟悉的令她安定但又痴迷的氣息。

看著沙發上散落的照片,秋平問:「什麼時候出發。」

「明天。」

「幾點的飛機?」

「十點四十的。」

「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滬妮拒絕,那裡有太多傷心的記憶,她不想秋平去那裡。

秋平堅持要陪她去,滬妮堅持地要拒絕,最後秋平贏了。

走到機場出口處,沒有小言的家人,沒有人來接小言。

滬妮懷裡緊緊地抱著小言的骨灰盒,小小的匣子,就是小言藏身的地方。

周圍到處充盈著地道的重慶話,熟悉也讓人辛酸。沒想到離開幾年以後還會回來,是以這樣的方式回來。

機場大巴離城區越來越近,滬妮緊緊地纏繞著自己的手指,眼睛看著窗外,不堪的過往,很真實地一幕幕再現,那些冰涼堅硬的過往。

秋平抓住了她已經僵硬的手,「放鬆一點,滬妮。」

可是她也是想要把那些都忘掉的,但它們事實存在過,就像時間燃燒過後的灰燼,到處飄散著,在昨天陳舊的陽光里恣意飛揚,鋪天蓋地。

重慶城區的變化是很大的,找小言的家費了很大的周折,周圍的房子都變樣了,滬妮和秋平是按照門牌號找過去的。小言的家,已經在一棟商住樓里了。

按響門鈴,裡面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滬妮突然地就想起幾年前的小言,穿著紅色弔帶衫,露著半個屁股的牛仔熱褲的小言,臉上新鮮得沒有一灰塵的小言。就在滬妮拚命要忍住自己眼睛裡往外擠的水樣的悲傷情緒時,門豁然打開了。門裡站了一個頭髮已經花白的老婦人,目光獃滯,神情黯淡。看著滬妮懷裡的盒子,她臉上的肌肉突然地痙攣了,緩緩地伸出手,抱過骨灰盒,把臉埋在上面,無聲地啜泣起來。

「進來吧。」小言爸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妻子的身後。一樣是已經花白的頭髮,一樣是暗淡的神情。只是滬妮不知道他們的頭髮都是在一夜間突然地花白了。

外面悉悉索索的聲音驚動了裡面躺著的老人,斷斷續續的不清楚的聲音,陳舊得粘滿了灰塵。

「媽,不是小言回來了,是小言的同學找她玩來了,不是小言。」

粘滿灰塵的陳舊的聲音又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聽不明白她到底在說什麼。

「奶奶不知道?」滬妮問。

「不敢告訴她。」

滬妮把小言能夠留下的東西從包里一件一件地拿出來,小言媽佝僂著她不久才佝僂了的背一件一件地撫摩,那些還留有她女兒氣息的遺物,沒有一點聲音地哭泣。小言爸站在妻子身後,顫抖著滿是鬍鬚的下巴,眼睛裡淚光點點,這個家,突然地就染上了灰塵,變得陳舊起來。

虛掩的門打開了,陽光直射進來,陽光的光柱下,站著一個挺拔的男人,他身體的邊緣因為光的緣故而模糊起來。男人的目光緊緊地盯在了小言媽手裡的盒子上,然後在幾個人的臉上搜尋著答案。他走進來,盯著那個小小的盒子問:「是小言回來了嗎?」

滬妮茫然不知所問。

曾經充滿陽光的少年已經長大了,粗糙的衣服,有些凌亂的頭髮,被颳得發青的下巴,眼睛裡噴發的痛楚的火焰。

滬妮想起小言的戲言:如果有一天真的碰得頭破血流了,再回小剛那裡吧,如果那個時候他還說他在等她的話。

小言是回不來了,但也許她是以這樣的方式回來也未可知。

小言爸啞著嗓子說:「不要再告訴別人。」

男人的臉抽動起來,然後固執地掉轉了身,大步地向外走去。

「小剛!」滬妮叫住了他,從包里掏出那枚小剛送給小言的裝飾戒指,在那個炎熱的夏天的午後,在滬妮的房間里,到處都是西瓜甜膩的味道,還有膨脹的熱浪和曖昧的味道夾雜著汗的氣味……

男人微微地回過頭,倔強地看著滬妮手裡那枚有著一朵玫瑰花的戒指,臉上滿是眼淚,他沒有拿戒指,回頭很快地消失在陽光射進來的門外。滬妮的指尖,戒指上鮮紅的玫瑰獨自閃爍著耀眼的寒光。

裡間又傳來斷斷續續的粘滿灰塵的陳舊聲音,還夾雜著咳嗽的聲音。滬妮從虛掩的門朝里看進去,沒有拉開窗帘的房間很昏暗,在那間房裡,時間停止了一樣的緩慢。式樣很新的床上,隆起了不大的一塊。陳舊得像灰塵吊子一樣的聲音,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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