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突然成長的過往(八)

周末的晚上,深圳的街頭,一個清秀美麗的女子款款的向前走著。她穿了白底圓點的及膝短裙,一件白色的合身T恤,米白色的細高根涼鞋,手裡拎著的白色小坤包不安地晃動著,披肩的長髮被風吹得飄舞起來。她走的速度越來越快,她開始奔跑起來,沒有目的的奔跑。

累了,倚著一個電話亭停了下來,彎著腰,用力地喘著粗氣,胸部劇烈地起伏著,好像不能承擔身體的重負。

秋平,她發覺自己此刻是那樣地需要秋平。哆嗦著從包里掏出手機,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滬妮?」秋平的聲音是矜持的關懷,他今天有應酬,電話里的背景音很空曠,夾雜著偶爾「砰!」的一聲,他應該在保齡球館。

「秋平,你那邊什麼時候結束?」滬妮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地問。

「不是很清楚,大概在十一點鐘左右吧,怎麼了?」

「我在家裡等你!」掛上電話,長長的鬆了一口氣。茫然地四處看了一下,發覺自己是離書城很近了。慢慢地走著,已經感到有些筋疲力盡。走到車站,上了一輛往南頭方向去的車,坐在座位上,渾身就癱軟了下來。

房間里,很靜,沒有一點的聲音。沖了涼,穿著白色的有蕾絲花邊的睡衣蜷縮在床上,目光定定地看著牆角白色的表面,思維卻是遊離的,過去和現在,她已經做了一個決定,她的命運由今夜來決定。今天夜裡的際遇讓她有了這個決心,讓秋平來決定她的未來吧。她是抱有希望的,她相信秋平是不俗的,可是,她又憑什麼來要求秋平是不俗的。

思維依舊地混亂遊離。看來這份工作確實是保不住了。滬妮想起了今天夜晚的「應酬」。滬妮的應酬是很少的,而且都是和銷售經理出去的。今天老闆的秘書卻通知滬妮晚上請客戶吃飯。和老闆到了酒店的包間,卻發現裡面再沒有別人。老闆很有風度地求愛,然後很理性地開出了他的條件,而且馬上申明他永遠不會和太太離婚的,因為他重視自己的家庭。老闆是個善於經營的人,不然他不會那樣直接,像在談一筆業務或購買一件商品。滬妮淡淡地,說自己要結婚了,男朋友肯定是不允許她這樣的。

於是老闆淡淡地祝福她,一頓飯沒有過多語言的結束。

手機綠色的小瑩點還在閃一閃地等待著。樓道里不斷地有腳步聲經過,每一次有腳步聲響起,滬妮都緊張地注意著,有腳步聲走過了,卻還是沒有停下來,懸著的心就隨了已經遠去的腳步聲把失望無端地拉長了。還有腳步聲還沒有到門前就已經消失了,懸著的心就像一籃失去重力支撐的水果,呼啦啦全掉了下來,很猛的勢頭,跌落到地上,卻沒有一點反彈的力氣。

心裡是脆弱的,但必須要堅強。今天會把一切都告訴秋平,將來是怎樣的,都由秋平來決定了。他離開,她不會怪他。他留下,她將用自己所有的力氣來對他好,來珍惜他。

突然地坐起來,或許這是和秋平的最後一次見面,不能給他留下這樣平淡的印象。滬妮起身,給自己細緻地化妝,然後對著自己的一堆衣服琢磨著,拿不定注意。換過幾次以後,終於沒有把最後一次換上的黑色的弔帶連身裙脫下。在鏡子里審視著自己,確定是美麗的,然後穿了黑色的細高根涼鞋,拎了黑色的手提包出去。

咖啡屋裡,二樓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個黑衣的清麗女子,神情就像這昏暗朦朧的燈光一樣憂鬱。她的面前放了一杯咖啡,已經有些涼了。音響里放著一首低緩的曲子,在她聽來,也是悲涼的調子。向服務生要了一個煙灰缸,點燃一隻香煙,煙霧瀰漫開來,幽幽地,透著一些悲傷。時間很慢很慢地消逝,滬妮甚至懷疑它已經凝固了。指間的香煙已經燃去大半,燃過的灰燼彎曲著,隨時都有要掉下來的可能,滬妮把煙灰彈掉,彷彿還彈掉了時間燃燒過的灰燼。如果過去的事也能像香煙的灰燼一樣被彈掉,然後就不存在了,該有多好。

手機尖利地響起,突然覺得就是這樣一直等待也是一件令人愉快地事,至少是有希望的啊。

電話里秋平告訴她他已經到南頭了,滬妮淡淡地告訴他約會的地點。

「怎麼?想在外面坐坐?」秋平問,聲音愉快而親切,一個像白開水一樣淳樸乾淨的男子。

「我在這裡等你。」掛了電話,心情緊張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的事情終究是要面對的。

頃刻,秋平夾著一陣風進來了。他還沒有換下上班穿的衣服,深灰色的筆直的西褲,灰色的燙得很整齊的短袖襯衣,灰色的有些反光的絲質領帶,乾淨的皮鞋,修理得短短的頭髮。拎著一個式樣很大方的公文包。他看見了滬妮,微笑著走過來,微笑里也透著陽光的味道。滬妮的心抖了抖,她就要失去他了。

「今天這麼好的興緻?」秋平在滬妮的對面坐了下來,看定了滬妮,抓住滬妮柔軟白皙的手,送到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低聲地說:「每天都好想你。」

心裡有碎裂的聲音,感覺到疼痛,滬妮抽回自己的手,端起咖啡杯猛地喝了一口。

「怎麼?你抽煙?」秋平看見了煙灰缸里的煙蒂。

服務生拿了水酒單站在了旁邊,秋平沒有看一下,就說:「來杯咖啡吧。」現在要什麼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和誰坐在一起。

「來瓶酒吧。」滬妮說。

秋平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地看了滬妮,問:「長城干紅?」他高興滬妮今天有這樣的興緻。

滬妮點點頭。

秋平又握住了滬妮的手,暖暖的手心,給過她多少的安慰和愛撫。滬妮貪戀著,不捨得再把手拿開。

「這幾天還好嗎?」秋平問。

滬妮點點頭,「我打算換一份工作。」

「為什麼?有好的去處了嗎?」秋平不經意地問。

「還沒有,準備重新去找。」

服務生把酒送了上來,一人面前倒了淺淺的一杯,動人心魄的紅。滬妮讓自己往黑暗裡再躲了躲,掩藏她不能細看的憔悴。

「現在這份工作做起來沒勁了?」秋平還是隨意地問,他不在乎滬妮想怎樣工作,或是換不換工作,他已經想好了他們的未來,他有足夠的能力讓他們兩人過上富足的生活,滬妮的工作只是讓她自己覺得充實一點而已。像滬妮那樣一個月兩、三千的工資,在深圳這樣的地方,也就是勉強養活自己而已,想成家立業,還是很具體的。而且,他不想讓滬妮為生計擔心。在他骨子裡是有些大男子主義的。

滬妮看著神情輕鬆的秋平,想要說的話全都不想說了,這樣多好,就這樣該有多好。

「怎麼啦?」秋平問。

「……秋平,你想知道我離開你以後的生活嗎?」

秋平沉默了一下,眼睛裡浮上些許的隱忍:「怎樣?你小舅舅他們對你還好嗎?」

滬妮點點頭,說:「我想說的是我考上大學以後的生活。」

「你不是在深大讀的自考嗎?」

滬妮搖了搖頭說:「我以前考上大學了的,在重慶的一所大學。」

秋平看著她,很平靜地。

滬妮喝了一口酒,有些酸澀的味道。她接著說,說她的貧窮,一天就靠三個饅頭來維持生命,生命里只剩了飢餓,鋪天蓋地的飢餓。還有艱難的尋找工作的經歷,懷揣著用菜票換來的兩塊錢,坐上了去街區的中巴車,骯髒灰暗的燈光下,像商品一樣地坐著,等待別人的挑選……

秋平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滬妮控制著自己的顫抖,躲在陰暗的角落裡,看著自己面前的酒杯,張揚的紅。秋平要走了,她不會怪他,她本來就沒有得到他的權利,只是她還是忍不住地哭,眼淚滴落下來,掉在腿上,摔得破裂了,有很清脆的響聲,原本眼淚也是有生命的啊。

低著頭,沒有勇氣看著秋平離開。山頂上佇立的少年,只能永遠孤獨地留在記憶里了。

身邊卻溫暖起來,她顫抖的身體被抱住了,被一個很溫暖的身體抱住了。突然地沒有了一點力氣,偎在溫暖的身體里,就給眼淚找一個歸宿吧。但這歸宿也只是暫時的啊。滬妮堅持著要離開,秋平堅持地擁著她,堅持地制止著她的掙扎,他說:「滬妮,你以為我會因為這些離開嗎?你太小看我了……你的什麼我都可以接受,你還不明白,我們之間是什麼都可以接受的……我們要的是未來……」

滬妮奮力地掙扎著,說:「不行的,我給不了你的!你家裡也不會答應的。」滬妮站起來,拿了包向外走去。

服務生詫異地看著黑衣女子快步地走出去,高大的男子把一張鈔票放在桌上就跟了出去。服務生走過去,拿了鈔票,追出去向男子叫起來:「先生!找您錢!」

男子頭也不回地走了。服務生笑笑,把門一拉,回去了。

滬妮在前面奔跑起來,低著頭倉促地奔跑著,感覺到沒有邊際的痛,把她整個人全部淹沒了。她想要他,很想要他,她希望他能接受她,但她發現自己不允許自己把事情說完,要離開,也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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