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南方的相遇(六)

滬妮沒有想到,她能再遇見秋平,明白無誤的。

那是在十來天以後,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

這段時間的深圳籠罩在一種氣氛之中,那種氣氛是在激烈的歡騰前蠢蠢欲動的喜悅。在國泰民安的社會,人們關心的是賺錢享受和戀愛,沒有心思來想別的。但是香港回歸,人們的愛國熱情和民族自豪感被盡情地激發並釋放了出來,許多的人都興奮起來,很自然的興奮起來。人們都真心實意地表現出激動和快樂,不覺得一點矯情和做作,發自內心的驕傲和激動。有許多的人在開始準備,要見證那天的到來。內地也有不少的人湧來,在深圳等著那一天。然而深圳也有很少的人回內地「避難」,大多「避難」的人來自內地的偏遠地區,家裡人一封一封的電報催著,說有那麼多的軍隊進駐深圳,怕打起來,於是有那麼很少的一些人就請假回去了。

平素就很漂亮的深圳街頭現在更是花團錦簇,彩旗飛揚。

六月三十號,天空下起了細密的小雨,但這不足以抵擋深圳人的熱情。

滬妮沒有去上課,她和小言一起,手裡拿了國旗和香港區旗,早早地站在了街道旁邊,人群是沸騰的。滬妮平素一點不關心國家大事,但她也抑制不住地激動,她也想像旁邊的女子一樣,尖叫著跳躍,還肆無忌憚地大笑著。小言緊挽了滬妮的胳膊,高高仰著她美麗的,精心修飾的腦袋,低聲嘟噥:「或許在家裡看電視還看得清楚一點呢。」

「來都來了,就別想別的方式會更好了。」

「本來嘛!」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頭髮上的水開始向下滴著,滬妮捏緊了手裡的小旗,看著軍隊的車輛緩緩地開過。周圍鑼鼓掀天,人群涌動。

「我們去洪湖公園看焰火吧!」有人叫著。

提議提醒了周圍很多人,一群人向洪湖公園走去。

新華賓館對面已經簇擁了許多的人群,人們都緊盯了大廈上高掛的大種,接近十二點了。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小言和滬妮被一群精力十分旺盛的年輕男女衝散了,滬妮一個人站在人群的外圍,不安地張望著小言失散的方向。

「滬妮!滬妮!你進來啊!進來!」滬妮看到小言在人群裡面,揮舞著手臂叫著,化過妝的眼睛下面已經是藍黑的一片。

滬妮答應著,努力地向前移動。

「滬妮!」嘈雜中,一聲驚異地呼喚被滬妮聽到了,滬妮緊張地,沒有張望,用耳朵來感覺那個人的存在,她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因為這樣的呼喚已經響起過許多遍了,只是在她心裡而已,滬妮默默地向前擠著,耳朵努力地分辨著那聲呼喚。「滬妮!」一個男子的聲音,有些驚異,有些遲疑,有些欣喜。「滬妮!」聲音來自不遠的旁邊,滬妮把頭轉過去,她看到一雙眼睛在注視著她,有些遲疑,有些探詢,那個天橋上的男子,因為他高高的個頭,在人群中很容易地就發現了他。「滬妮?」男子迎著她的目光不確定地叫了一聲。

周圍的喧嘩頓時地寂靜了,時間停頓,連世界都退卻到了一個看不見的位置。滬妮不自覺地張圓了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個在人群中慢慢靠過來的男子,那個天橋上的男子,那個在荒蕪的山脊上奔跑的英俊少年。滬妮又回到了從前,馬車慢慢地在山間小路上爬行,鈴鐺發出「匡當!匡當!」的聲音。滬妮的手裡緊緊地抱著一小包東西,裡面有媽媽的照片,黑白的,照片裡邊陳舊的明亮的陽光讓滬妮感到一絲欣慰,因為照片里的媽媽是在那樣的陽光下面,美好而平靜。小包里還有秋平剛剛送給她的一本《格林童話選》,書上還留有秋平的餘溫。書的扉頁寫著高爾基的一首叫做《海燕》的詩,滬妮還不是很看得懂,但她知道秋平是要她堅強,像詩里寫到的海燕一樣的堅強。少年的情懷,是單純的。

突然地滬妮感到了什麼,她感覺得到。她抬眼望去,在那個冬天荒蕪的山脊上,秋平奔跑著,向著他們出山的方向。馬車「蹄——踏!蹄——踏!」地向前爬行,慢慢地。滬妮固執地看著那個奔跑的少年,馬車遠了,滬妮轉回頭來,固執地看著。少年站在了山頂上,面對著他們出山的方向,就這樣佇立著,像一個剪影,那個剪影就這樣留在了滬妮的心裡,曾經一度以為,已經遺忘了,其實,一直地留了下來。

男子已經走到了滬妮的面前,他分明已經不是那個記憶中的少年,他長大了,臉上的線條也成熟了,一張打動人的行雲流水的臉。他高了許多,也壯了許多。但他分明還是他,一樣的眼睛,眼睛裡是滬妮熟悉的光芒。「滬妮!」他肯定地叫了一聲。

兩個人就這樣看著對方,隔著薄薄的雨簾,彷彿兩個人從來都沒有分開過,他還是他,她也還是她。

「滬妮,真的是你嗎?」男子溫柔的聲音,象秋平的,又不象。

「秋平?」她突然覺得冷,冷得想發抖。

人群涌動起來,十二點快到了。滬妮有些站不住,她身不由己地要隨人流向前涌去。「滬妮!你過來啊!」小言還在那邊叫著。秋平抓住了滬妮的手,讓她不至於被人群擠走。

滬妮的手就放在了秋平的手裡,做夢一般。跟著秋平在人群中涌動,滬妮又回到了從前,秋平帶了她向他家裡走去,她的臉上還掛著淚珠,她的手放在他的手裡,很安全很溫暖的感覺。她緊緊地盯著路面,很小心地走著,她唯一報答他的方式就是不要摔倒,不要給他添麻煩,好好地走完這段路。他們走得很快,她捂在綠色圍巾里的嘴發出「呼哧!呼哧!」聲音,他不時地放慢一下腳步,讓她不至於累到……

滬妮偷偷地在自己的臉上掐了一下,生生地疼,這不是夢。她偷眼看了旁邊的人一眼,正碰到他的目光,就象以往一樣,什麼都沒有改變。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緊了那個高掛在大廈上的種,「五,四,三,二,一……回歸了!」整個深圳都沸騰了一樣,焰火在空中盛開,人們歡呼著尖叫著,有的人甚至流淚,沒有一點矯情和做作,很自然地激動,每一個中國人都能感受得到的喜悅和歡欣。

「回歸了……」滬妮喃喃地說,臉上,已是濕漉漉的一片。

滬妮和小言徹底地衝散了,手機沒有電了,秋平把自己的手機遞過來。撥了小言的號碼,被告知已經關機,大概也是沒有電了。滬妮把手機遞給秋平,兩個人相視著笑笑,彷彿已經一起經歷了一個世紀一樣的熟悉和親切。

深南大道依舊地堆積著許多的人,據說還有人要步行到沙頭角去。

滬妮和秋平慢慢地向南山方向走去,有許多的話,卻又不知從哪裡說起。

「冷嗎?」許久,秋平問。

滬妮搖搖頭,說:「不冷。」

「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

滬妮微笑著。

歡欣的人群不時從身邊經過,舞動著小旗,喧鬧著,發泄他們的快樂。滬妮走著,隨了旁邊的這個人一道,好象是許多年前的情景,卻又真真的是在他們都已經長大了,長得面目全非以後,面目全非到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在那一瞬間,世界又不在了,所有都只變了無聲的背景,兩個人又回到了從前,那樣叫人揪心的過往。

「秋平!」滬妮喃喃地低喚,眼睛迷茫地看著前方,一種不能把握的虛幻帶著悲傷控制了她。

沒有回答,身邊的人只是抓住了她的手,就像以前的許多次一樣,沒有什麼不同。滬妮心底湧起了許多的酸楚和幸福,那許多的酸楚和幸福糾纏著,憋漲在身體里,翻滾著,從眼睛裡洶湧而出,流出像淚一樣的東西。滬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僵硬著自己的頭,沒有讓它偏轉了去看那個已經不是記憶中模樣的男子,她就想著他以前的模樣,想著她還是以前的樣子,穿著厚厚的小花襖,穿著厚厚的燈心絨的棉褲,脖子上圍著綠色的圍巾,把嘴和鼻都捂住了,只露了兩隻大大的眼睛出來。就這樣走著,他拉著她的手,穿著藏青色的棉衣棉褲,慢慢地向前走著。

經過一個報廳,秋平買了一份報紙,把它打開,舉在滬妮的頭頂。其實已經沒有用了,再細密的小雨,經過這麼長的時間,單薄的衣服早就已經濕透了,滬妮額前的頭髮早就已經開始滴水,水滴綿綿的,很是溫柔,周圍的一切,都是溫柔的。滬妮自己舉了報紙,慢慢地向前走,彷彿這是一條沒有終點的路程,一直可以這樣走下去。

「滬妮!滬妮!」

滬妮循聲看去,小言的白色寶馬車擁擠地停在了叉路口的路邊,後面緊跟的小車已經不耐煩地讓喇叭響成了一片。

「上車啊,滬妮!」小言探出頭,兇惡地對後面的車喊:「催什麼催!趕著去投胎啊!」

「那,我先走了。」

「好!我再跟你聯繫。」秋平看著她,目光令人心碎地溫柔。時光令人暈旋地倒置,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關上車門,看著站在雨幕里的男子,不知是什麼情緒讓滬妮感到輕飄也感到郁重。

「剛淘的?」小言低聲地問,語氣興奮而且充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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