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壓軸戲(上)

潔遠的聲音壓得很低,那雙永遠閃爍著勃勃生機的杏眼,被一種莫名的低沉情緒浸潤著,烏黑卻沒有光澤。我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像瞬間就停止了,胸口憋悶的難受,卻沒有辦法呼吸。

「墨陽他,怎麼了……」我努力開口說話,區區幾個字就像被門擠壓過的核桃,支離破碎的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可潔遠卻明白。她快步走到我跟前,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頓時感受到她冰涼的手指和灼|熱的手心。

「清朗,你別急啊,墨陽就在樓下六爺的書房裡……」潔遠稍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指,嘴角勉強扯出個弧,可臉上毫無笑意。聽她說墨陽就在六爺的書房裡,我的心並沒有因為鬆了一口氣而感到好受些,反而猛跳了兩下,頂的嗓子眼一陣的乾嘔,趕緊伸手順了順胸口。

長長地出了口氣,我看著順勢坐在了地毯上的潔遠,話里多少帶了埋怨,「霍大小姐,這個玩笑不好笑。」潔遠卻好像沒聽見一樣,只伸手扯著一旁靠墊上的流蘇,也不說話,我剛剛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

站起身我也坐在了地上,跟潔遠面對面,伸手輕輕抬起了她的臉,「潔遠,到底出什麼事了?」這樣的一靠近,我才發現潔遠的臉龐消瘦了不少,下巴越發的尖。

「徐墨染死了……」潔遠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麼?」我大吃了一驚,「怎麼會,他不是被六爺他們關起來了嗎?」潔遠好像回憶起什麼可怕的事情一樣,用雙手抱住了頭。

「我今天去找墨陽,剛到他租的房子就看見他出門去了,臉色很不好,我叫他,他也沒聽到,最近出了這麼多事,我怕他再有個意外,就趕緊叫車跟上去了,」潔遠悶聲說。

「他去了齊家豁子,那個地方很偏僻,我沒走多遠,就迷路了,正想著要怎麼進去找他,就聽見旁邊一聲槍響,我嚇了一跳,然後就看見墨陽不知道從哪兒跑了出來,迎頭撞上了我……」說到這兒,潔遠突然打了個寒顫,用力抓住了我的手,指甲幾乎掐進肉里。

我顧不得疼,又不敢太大聲刺|激到深陷惶恐回憶中的潔遠,只悄聲問了句,「後來呢?」潔遠愣怔了一下,眨了眨眼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好像這才緩過勁來,明白自己身處何地。她鬆開了手,肩膀也垮了下來,「墨陽只愣了一下,什麼都沒說,拉著我就往外跑,可是……」

潔遠的眼睛裡迅速充滿了淚水,「可是,我無意間回頭看的時候,看見那個徐墨染,就半癱在不遠處的牆根邊上,地上全都是血,他一動不動,墨陽殺了他……」

「好了,好了,別說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俯身抱住了不停顫抖著的潔遠,她滾燙的淚水迅即濕透了我的肩頭,我輕輕地拍著她,嘴裡無意識地低喃著一些自己也聽不明白的話,不知道是在安慰潔遠,還是在安慰自己。

墨陽殺了徐墨染……這幾個字如同帶了倒刺的籬笆一樣,把我試圖翻越過去的心剮的鮮血淋漓。早知道墨陽已經不是從前的墨陽,早知道他恨大太太和徐墨染,早知道他的雙手未必雪白……

「墨陽……」我在心底輕聲地念著這個名字,被烏雲遮掩的太陽,陸雲起曾希望自己的兒子永遠活在陽光下,可現在……潔遠的心裡可能承受了太多壓力,她不停的哭泣著,斷斷續續地敘述著她心底里的悲傷,恐懼和擔憂。

我安靜地聽著,恍惚間回到了那個充滿梔子花香的夜晚,潔遠躺在我的床上,眉目含羞地跟我訴說著與墨陽的相遇,相知和愛戀。「以前的墨陽雖然也會尖銳,也會憤怒,卻不像現在這樣,讓我看不清他的心,拒絕讓我靠近。」悶在我肩頭的潔遠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眼光灼然,不容我閃躲。

「可墨陽喜歡你,清朗,一直就很喜歡,所以他不會拒絕你……」她清晰地說了一句,「我……」我下意識地想張口辯駁,潔遠一擺手,她臉上淚痕未乾,可表情已恢複了平靜。

「你什麼也不用說,我明白你心裡真正喜歡的人只有六爺,可我以前一直不敢跟你說這個話題,因為我會怕,」潔遠的聲音顯得很平穩,「你知道,我有多麼驕傲,我的出身,我的容貌,我的教養,這一切曾讓我覺得只有真的男子漢才配得上我,就像我哥那樣的。」

說到這兒,她有些自嘲的一笑,「我一直覺得我哥是真正的男子漢,可他被迫放棄丹青去娶蘇雪凝的時候,嘭……」潔遠做了一個爆炸的手式,「我所崇拜的對象如同幻想一樣破滅了,雖然我明白他的無可奈何。」

「所以……我喜歡上了六爺,偶然的見面,他的男子氣概深深打動了我,我覺得男人就應該這樣的,」潔遠看了我一眼,眼神又落在了我左手的殘缺處,她輕輕嘆息了一聲,「後來六爺邀請你去跳舞,我真的以為我的心碎了,我喜歡的男人卻喜歡我最好的朋友。」

潔遠凝視著我,「清朗,那時我真的不服氣,我認為我什麼都比你好,可是六爺還是為你破了例,你知不知道,那個時候有多少女人在嫉妒著你,詛咒著你,我的驕傲或者說,我的虛榮,被你打了個粉碎。」

面對著坦誠的潔遠,我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可心裡越發為她難過起來。當初她遇到墨陽又回到上海的時候,都不肯跟我說這番話,現在能這樣直白的說出來,只能說明一件事,她心裡只有墨陽,曾經的初戀傷痛已經變成平淡的過往了。

「碰到墨陽以後,我才明白什麼是心動,六爺也好,大哥也好,都是我的一份期許,就好像一幅畫一樣,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描繪著,可是墨陽讓我心底的那幅畫變成了現實」潔遠的臉上浮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她的眼波也柔了起來,我安靜地聽她訴說著。

潔遠終於面帶淚痕的睡著了,這些日子她心裡承受了太多不能言語的壓力,這會兒終於可以傾訴出來,精神一放鬆,那股疲勞就再也擋不住了。我身體也是剛剛恢複,沒什麼力氣,又不想搬動間吵醒了她,就從床上拉了條被單過來蓋在她身上,任憑她靠在床邊沉睡著。

我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往樓下走去,剛一露頭就被秀娥看見了,她趕緊端起一個瓷碗向我這邊走了兩步,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回身從茶几上抓了一樣東西,這才走了過來。我倆迎面一碰,我看見她手裡是一碗黑乎乎的中藥,沒等我說話,秀娥把碗往我跟前一送,「就是天塌下來了,你也先把葯吃了,我已經熱過兩遍了,再熱這藥性都沒了。」

看著她瞪圓的眼睛,我乖乖地接了過來,然後一仰而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裡的苦澀已經蔓延到了嘴裡,往日里難以下咽的葯湯,我竟沒有喝出什麼味道來。

把空碗遞還給秀娥,她怔了一下才接過去,一邊往我嘴裡塞了一塊水果糖,就是她剛才從茶几上抓的,一邊嘀咕著說,「知道的是吃藥呢,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這是喝上刑場前的斷頭酒呢。」

我苦笑了一下,一會兒去找墨陽談心,感覺跟上刑場也沒什麼區別了,我真的不知道應該以什麼樣的身份和態度去面對他。「秀娥……」我張了張嘴,「二少爺在花園裡呢,六爺剛才也過去了,你是要找他們吧,」沒等我問,秀娥已經噼里啪啦地說了出來。

「喔……」我點點頭,拖著腳步往外走去,對於自己的身世以及那些在我四周飄浮著的,若隱若現的秘密我並非不好奇,可真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方,我卻沒了勇氣去揭開那個蓋子。以前不是有句老話說,好事沒秘密,秘密沒好事嗎……

「哎,」秀娥扯了我一下,「二少爺的臉色很不好,對了,他從書房出來後,我發現還換了件衣服,是七爺的,真怪……」,「葉展呢?」我打斷了秀娥,「七爺?他跟著進去書房沒一會兒就急匆匆地走了,石頭也跟著出去了。」

「好,我知道了,對了,潔遠在我房間睡著了,你別人去打擾她,」我見秀娥點頭這才轉身往外走。一出門,一股潮熱的風迎面吹來,我頓時感覺到身上出了一層薄汗,用手去抹額頭,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冰涼。

不遠處我看見洪川和明旺正站在一起說些什麼,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不想被他們看見。洪川一定知道六爺他們在哪兒談話,我還沒想好怎麼面對墨陽,寧可多走些彎路,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腦中思前想後,一會兒究竟該怎麼開口,繞過幾株粗壯的槐樹之後,無意間一抬頭,與一雙沉穩的眼眸撞個正著。

六爺微微眯了下眼,我眼光一轉,一個清瘦的背影頓時映入眼帘,他顯然發覺了什麼,轉過身來看。我一手捂嘴,一手緊按在心口,只覺得耳中迴響的全是自己心如擂鼓的聲音。剛才看到墨陽的一剎那,我幾乎是如電擊般的閃回了樹後。

「怎麼了?」墨陽清越的聲音鑽進了我的耳中,「沒什麼……」六爺淡淡說了一句,「對了,剛才老七打了電話回來,說是徐墨染的屍首不見了,你真的確定他死了?那地上只有一大灘血,可沒有人。」

我一怔,徐墨染不見了,難道說他沒死?「怎麼可能,我親眼看見一顆子彈打入他心口的位置,另一個打中了他大腿,他幾乎是立刻就斷氣了,」墨陽的聲音里充滿了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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