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兄妹

我身子一僵,頭也不敢抬,藏在心底已久的那個字哽咽在喉嚨中良久,才被我說了出來,「哥……」「嗯。」墨陽聲音很輕卻又極清晰地應了一聲。

潔遠的聲音壓得很低,那雙永遠閃爍著勃勃生機的杏眼,被一種莫名的低沉情緒浸潤著,烏黑,卻沒有光澤。我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在這一瞬間停止了,胸口憋悶得難受,卻沒有辦法呼吸。

「墨陽他,怎麼了……」我努力開口說話。幾個字就像被門擠壓過的核桃,支離破碎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可潔遠聽明白了。她快步走到我跟前,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頓時感受到她冰涼的手指和灼|熱的手心。

「清朗,你別急啊,墨陽現在就在樓下六爺的書房裡……」潔遠稍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指,嘴角勉強扯出個弧度,可臉上毫無笑意。聽她說墨陽就在六爺的書房裡,我的心並沒有因為鬆了一口氣而感到好受些,反而猛跳了兩下,頂著嗓子眼。我一陣乾嘔,趕緊伸手順了順胸口。

長長地出了口氣之後,我看著順勢坐在地毯上的潔遠,話里多少帶了些埋怨,「霍大小姐,你這個玩笑可不好笑。」潔遠卻好像沒聽見,只伸手揪扯著一旁靠墊上的流蘇,也不說話。我剛剛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

站起身,我也坐在了地毯上,跟潔遠面對面,伸手輕輕抬起她的臉,「潔遠,到底出什麼事了?」這樣一靠近,我才發現潔遠的臉龐消瘦了不少,黑眼圈隱約可見,原本圓潤的下巴也變得尖細了。

「徐墨染死了……」潔遠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麼?」我大吃一驚,差點跳起來,伸手一把攥住了潔遠的手臂,「你怎麼知道的?怎麼會呢?他不是被六爺他們關起來了嗎?」潔遠好像回憶起什麼可怕的事情,用雙手抱住了頭。

「我今天去找墨陽,剛到他租的房子就看見他出門去了,臉色很難看。我叫他,他也沒聽到。最近出了這麼多事,我怕他再有個意外,就趕緊叫車跟了上去。」潔遠悶聲說。

「他去了碼頭老巷子那邊。那個地方很偏僻,我沒走多遠,就迷路了,正想著要怎麼進去找他,就聽見旁邊不遠處一聲槍響。我嚇了一跳,然後就看見墨陽不知道從哪兒跑了出來,迎頭撞上了我……」說到這兒,潔遠突然打了個寒戰,用力抓住了我的手,指甲幾乎嵌進我的肉里。

我顧不得痛,又不敢太大聲說話,以免刺|激到深陷惶恐中的潔遠,只好悄聲問了句:「後來呢?」潔遠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好像這才緩過勁來,明白自己身處何地。她鬆開手,肩膀也垮了下來,「墨陽只愣了一下,什麼都沒說,拉著我就往外跑,可是……」

潔遠的眼睛裡迅速充滿了淚水,「可是,我無意間回頭看的時候,那個徐墨染就半癱在不遠處的牆根邊。地上全是血,他一動不動,是墨陽殺了他……」

「好了,好了,別說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俯身抱住了不停顫抖的潔遠,她滾燙的淚水迅速濕透了我的肩頭。我輕輕地拍著她,嘴裡無意識地低喃著一些自己也聽不明白的話,不知道是在安慰潔遠,還是在安慰自己。

墨陽殺了徐墨染……這幾個字如同帶了倒刺的籬笆一樣,把我試圖翻越過去的心剮得鮮血淋漓。早知道墨陽已經不是從前的墨陽,早知道他恨大太太和徐墨染,早知道他的雙手未必雪白……

「墨陽……」我在心底輕聲地念著這個名字——被烏雲遮掩的太陽,陸雲起曾希望自己的兒子永遠活在陽光下,可現在……

潔遠承受了太多壓力,不停地哭泣著,斷斷續續地敘述著心底的悲傷、恐懼和擔憂,語不成句,泣不成聲,卻無法停止。

我安靜地聽著,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充滿梔子花香的夜晚,潔遠躺在我的床上,眉目含羞地跟我訴說著與墨陽的相遇、相知和愛戀。「以前的墨陽雖然也會尖銳,也會憤怒,卻不像現在這樣,讓我看不清他的心。他拒絕讓我靠近。」悶在我肩頭的潔遠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眼光灼然,不容我閃躲。

「可墨陽喜歡你,清朗,一直就很喜歡,所以他不會拒絕你的……」她清晰地說。「不是……」我下意識地想張口辯駁。潔遠一擺手,臉上淚痕未乾,可表情已恢複了平靜。

「你什麼也不用說,我明白你心裡真正喜歡的人只有六爺,可我以前一直不敢跟你說這個話題,因為我害怕。」潔遠的聲音顯得很平穩,「你知道,我有多麼驕傲。我的出身、我的容貌、我的教養,這一切曾讓我覺得只有真的男子漢才配得上我,就像我哥那樣的。」

說到這兒,她有些自嘲地一笑,「我一直覺得我哥是真正的男子漢,可當他被迫放棄丹青去娶蘇雪晴的時候,呯!」潔遠做了一個爆炸的手勢,「我所崇拜的對象如同幻想破滅了,雖然我明白他的無可奈何。

「我之所以會喜歡上六爺,也是這個原因吧,也是對於男子漢的崇拜。那次偶然的見面,他的男子氣概深深打動了我,我覺得男人就應該是這樣的。」潔遠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又落在了我左手的殘缺處,看了一會兒,輕輕嘆息了一聲,「後來六爺邀請你去跳舞的時候,我真的以為我的心碎了,我喜歡的男人卻喜歡我最好的朋友。」

潔遠凝視著我,「清朗,那時我真的不服氣,我認為我什麼都比你好,可是六爺還是為你破了例。你知不知道,那個時候有多少女人在嫉妒你、詛咒你?我的驕傲,或者說我的虛榮,也被你打了個粉碎。」

面對著坦誠的潔遠,我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可心裡越發為她難過起來。當初她遇到墨陽又回到上海的時候,都不肯跟我說這番話,現在能這樣直白地說出來,只能說明一件事:她心裡只有墨陽,曾經的初戀、傷痛已經變成平淡的過往了。

「碰到墨陽以後,我才明白什麼是心動。六爺也好,大哥也好,都是我的一份期許,就好像一幅畫一樣,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描繪著,可只有墨陽讓我心底的那幅畫變成了現實……」潔遠的臉上浮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眼波也柔了起來。我安靜地聽她訴說著……

潔遠終於面帶淚痕地睡著了。這些日子她心裡承受了太多不能言說的壓力,剛才終於可以傾訴出來,精神一放鬆,那股疲勞就再也擋不住了。我的身體也剛剛恢複,沒什麼力氣,又不想搬動的時候吵醒了她,就從床上拉了條被單過來,蓋在她身上,任憑她靠在床邊沉睡著。

我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往樓下走去,剛一露頭,就被秀娥看見了,她趕緊端起一個瓷碗向我這邊走了兩步,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回身從茶几上抓了一樣東西,這才走了過來。

她手裡是一碗黑糊糊的中藥。沒等我說話,秀娥把碗往我跟前一送,「就是天塌下來了,你也先把葯吃了。我已經熱過兩遍了,再熱這藥性都沒了。」

看著她瞪圓的眼睛,我乖乖地接了過來,然後一仰而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裡的苦澀已經蔓延到了嘴裡,往日里難以下咽的葯湯,我竟沒有喝出什麼味道來。

把空碗遞還給秀娥,她怔了一下才接過去,往我嘴裡塞了一塊水果糖,就是她剛才從茶几上抓的,一邊嘀咕著,「知道的是吃藥,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這是喝上刑場前的斷頭酒呢。」

我苦笑了一下,一會兒去找墨陽談心,感覺跟上刑場也沒什麼區別了,我真的不知道應該以什麼樣的身份和態度去面對他。「秀娥……」我張了張嘴。「二少爺在花園裡呢,六爺剛才也過去了,你是要找他們吧?」沒等我問,秀娥已經噼里啪啦地說了出來。

「嗯……」我點點頭,拖著腳步往外走去,對於自己的身世以及那些在我四周飄浮著的若隱若現的秘密我並非不好奇,可真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步,我卻沒了勇氣去揭開那個蓋子看。以前不是有句老話說,好事沒秘密,秘密沒好事嗎……

「哎,」秀娥扯了我一下,「二少爺的臉色很不好。對了,他從書房出來後,我發現他還換了件衣服,是七爺的,真怪……」「葉展呢?」我打斷了秀娥。「七爺?他跟著進書房的,沒一會兒就急匆匆地走了,石頭也跟著出去了。」

「好,我知道了。對了,潔遠在我房間睡著了,你別讓人去打擾她。」我見秀娥點頭,這才轉身往外走。一出門,一股潮熱的風迎面吹來,我頓時感覺到身上出了一層薄汗,用手去抹額頭,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冰涼。

不遠處,洪川和明旺正站在一起說些什麼,我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不想被他們看見。洪川一定知道六爺他們在哪兒談話,我還沒想好怎麼面對墨陽,寧可多走些彎路,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思前想後,一會兒究竟該怎麼開口呢?繞過幾株粗壯的槐樹之後,無意間一抬頭,與一雙沉穩的眼眸撞個正著。

六爺微微眯了一下眼,我眼光一轉,一個清瘦的背影頓時映入眼帘。他顯然發覺了什麼,轉過身來看。我一手捂嘴,一手緊按在心口,只覺得耳中迴響的全是自己心如擂鼓的聲音。剛才看到墨陽的一剎那,我幾乎是以閃電般的速度閃回了樹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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