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血緣(下)

我現在不知道該怎樣來稱呼她,十七歲之前她叫陸雲起,而之後,卻改成了陸風輕,準確地說,是被人強迫改的。

「清朗,來,我扶你起來。」秀娥用力地攙扶著我,我倆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秀娥受傷的腿沒有辦法支撐兩個人的重量,身子一個勁地往一旁趔趄,可還是不肯鬆開扶著我的手。

眼看我們又要摔倒,我下意識地扯了她一把,秀娥的額頭一下子撞到我的肩膀上,她忍不住哎喲了一聲。她顧不得自己,用手捧住我的臉,「清朗,出什麼事了嗎?你的臉色白得跟鬼似的。」她仔細地看著我,臉色突然一變,「是不是小姐和我媽有什麼不對啊?」

「不是!」我的聲音大得近乎叫喊。秀娥被嚇了一跳,放在我臉上的手指也不自覺地用力,抓得我有點痛。看著她瞪大的眸子,我勉強笑了一下,放柔了聲音,「不是的,你不要胡思亂想。張嬤剛才不是好好地走了嗎?你胡說些什麼呀。」

秀娥眨了眨眼,放鬆下來,「也對啊,最近實在是被嚇怕了。那句話怎麼說的?對,驚弓之鳥。」說完,她放開了手,有些感嘆地說,「自從來了上海,碰到這麼多事情,雖然也有開心的時候,但是總覺得每次笑不了多久,就被人一巴掌又打了回去。我估計,以後這樣的事情肯定還有很多。」

我看了一眼臉上竟帶了些許滄桑的秀娥,一向大而化之的她,竟然會有那樣的表情。若是平時,我很可能會笑出來。可現在,她這句半含抱怨又彷彿是預言的話,讓我本來已經沉重的心又蒙上了一層陰影……

我伸手扯了扯她的辮子,「好了,你什麼時候變成預言家了。」「什麼家?」秀娥聽不明白,可她也不像往日那樣追根究底,也許她潛意識裡對那些未知的危險也有著躲避心理,不想多談。

秀娥拐著腿坐到了床上,而我則坐在床邊的藤椅上,把整個人窩進寬大的椅子里。藤木特有的清香頓時包圍了我。我閉上眼,命令自己什麼都不要想。「清朗。」秀娥試探地叫了我一聲。「嗯?」我用鼻音應了一聲。

「剛才你為什麼一直在叫老爺的名字呀?」秀娥的問題讓我剛剛平靜下來的心一下子又被吊了起來。「沒什麼,可能是因為看見丹青受傷的緣故,不知怎的,就想起老爺……還有二太太來了。」我盡量表情平靜地跟秀娥說。

「哦……」秀娥有些半信半疑,我方才的臉色太過難看,可她覺得我的理由雖然有些牽強,但也沒什麼大問題,就一聳肩膀,「要依我說,幸好老爺和二太太都不在了,要不然看見小姐現在的樣子,還不得心疼死?最起碼二太太就受不了。」

我緩緩點頭,「是啊……」秀娥一邊用手輕撫著自己受傷的腿,一邊若有所思地說:「清朗,你這麼一說,我突然想起二少爺來了。你說,他現在在哪兒?他知不知道小姐的臉受傷了呢?」

她一提到墨陽,我心裡更難受了,又不能說出原因,只能搖頭。秀娥沖我扁扁嘴,「算了,不知道也好,知道了也還不是傷心。對了,霍先生說的那個什麼德國醫生,是不是真的能治好小姐的臉啊?」

「應該可以吧。不管怎樣,我寧願相信他能。」我輕聲說。秀娥一點頭,「說得是,小姐受了那麼多苦,老天爺不會那麼無情的,她的臉肯定能治好!」

看著雙手合十默默祈禱的秀娥,我會心一笑,正要開口說話,門被人敲了兩下。「進來。」秀娥揚聲說。門一打開,一個僕婦走了進來,見我也在,連忙彎身鞠躬,然後對秀娥說:「秀娥啊,你不是說要整理東西嗎?我都找到了,就等你來看了。」

「啊,對了,差點忘了。張嬸,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就來啊。」張嬸又對我行了個禮,這才出去了。見秀娥要起身出去,我也要起來,她一伸手,按住了我,「清朗,你不用起來。我要整理一些我媽的東西,找人給她送過去。她走的時候亂成一團,好多用慣的東西都沒有帶走。」

「那我幫你……」我作勢欲起,秀娥搖頭,「不用了,就那點東西。再說,今天你一定不好過,趁著這會兒沒人,你好好休息一下吧。真要你幫忙,我再來找你就是了。」說完,她不由分說,轉身慢慢地往外走去。

我確實感覺到很疲乏,也就沒再堅持,想讓自己安靜地休息一會兒。看著秀娥帶上門,我合眼又窩回藤椅。這屋裡一安靜下來,方才強行壓抑的諸多疑問反而如雨後春筍,爭先恐後地在我腦海中冒了出來。

如果說老爺真的曾化名為許康,那麼那個叫陸雲起的女人,很有可能就是他曾經的愛人,也是墨陽的親生母親。大太太一直都不喜歡墨陽,雖然她不喜歡除了大少爺之外的任何一個老爺的孩子,可是對墨陽,她並不像對丹青那樣厭惡,也不像對徐丹萍那樣不屑一顧,而是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

以前種種雖然奇怪,但多少也已經習以為常的事情,現在一件件地從我的記憶深處漂浮起來。大太太甚至會對深受老爺寵愛的丹青惡語相向,但是對墨陽那些反抗逆耳的言行從來不置一詞。甚至看到老爺被墨陽氣得面色陰沉,她也只會冷笑一聲,轉身離去。而不像對其他任何人,要麼藉機落井下石,如同她對丹青、丹萍,要麼一味地維護,如同對待徐墨染。

我嘆了口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逆鱗,難道大太太深知,墨陽就是老爺的逆鱗,所以才從不招惹?還是他們之間有什麼協議?

墨陽的長相跟二太太有些相似,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事情。可是二太太嫁進徐家的時候不過十六歲,不可能生下墨陽。而且她是獨生女,家族人丁稀少,所以才在家道敗落之際,嫁給了施以援手的老爺。

想到這兒,一個曾經的畫面突然一閃而過。我皺眉想了想,好像是我十歲生日那年,墨陽正準備離家去北平讀書,他、二太太、丹青,還有張嬤、秀娥,坐在一起給我過生日。

墨陽正為了可以離開他所謂的陰沉而不健康的家庭,到外面去成就一番事業而興奮不已,很少喝酒的他,也陪著二太太淺酌了幾杯。說到興起之時,他抬手敬了二太太一杯,「姨娘,我馬上就要走了,這些年多虧您的照料。雖然您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可我心裡一直……」

看著墨陽因為酒意和激動而變得紅撲撲的臉,我們都安靜下來。二太太溫柔地一笑,「好孩子,你不用說,我都明白。只要你有出息,我就高興了。」丹青看著紅了眼圈的二太太和面紅耳赤的墨陽,趕忙插科打諢,把那股離別的愁緒沖淡了許多。

一直坐在我身旁吃喝的秀娥笑嘻嘻地說:「小姐說得是,這個就叫做緣分,反正二少爺本來長得就比較像太太嘛……哎喲!」她話未說完,就被張嬤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你這丫頭,安分吃你的東西吧,什麼像不像的,胡扯些什麼!」說完,她有些不安地看了二太太和墨陽一眼。

我伸手去幫秀娥揉她被打痛的後腦勺。墨陽和丹青都只是一笑,並沒放在心上,只有二太太幽幽地笑了笑,「惠啊,秀娥說得沒錯,你打她幹嗎?管他誰像誰呢,有緣就好。」

「管他誰像誰呢……」我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誰像誰?當初我自然以為說的是墨陽像二太太,現在看來,難道是二太太像墨陽?我不自禁地咬緊了嘴唇……

門鎖咔嗒一聲,讓我驚醒過來,顯然是有人進來了。沒敲門就進來,應該是秀娥回來了吧。

我沒睜眼,只笑了一下,「秀娥,你回來了。是弄好了,還是要我幫忙啊?」我話音剛落,只覺得自己的眉頭被人用手指輕輕掠過,不禁嚇了一跳。睜開眼,六爺正微笑地看著我,「在想什麼為難的事啊?你連笑著的時候都皺著眉頭。」

「六爺……」我低叫了一聲,他轉身拉了把椅子過來,坐在我身邊,打量了我一會兒,突然說:「大哥走了。」「哦……」我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陸仁慶和六爺說什麼了嗎?關於陸雲起……六爺卻沒再說話,只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後伸手遞給我一張捲起來的紙張。

我接過來打開看,不禁一愣,原來是一幅海報,上面的美人是我熟悉又陌生的——袁素懷。自從那日短暫一晤之後,這個女人在我心中的印象已經淡得幾乎透明了。

「北平名角,上海初映,一曲遊園,美人驚夢。」我念著海報上的宣傳語,看著下面附的出演人員,不禁睜大了眼。上開鑼戲的居然是習關平,第二場則是林小軒,而倒數第二場的壓軸戲和最後一場大軸戲,寫的都是袁素懷三個字。

習關平的青衣、林小軒的花旦,在上海都是頂尖的。這些只唱壓軸大軸的名角們,居然來給袁素懷做墊場。「大哥方才只跟我說了一大堆關於這個唱戲的事情,然後問了問你姐姐的事,又去看了老七而已。」六爺的表情明顯有些疲憊。

「大爺這是要捧紅她嗎?」我慢慢地把海報卷了起來,對上面巧笑倩兮的袁素懷沒什麼好感。六爺一扯嘴角,「這個女人,看來我和老七都小瞧了她,真不知道她用什麼法子打動了大哥……」

我盯著六爺,等他的下文,六爺輕蹙了一下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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