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朱顏改(一)

「唔!」老耳悶哼了一聲,乾枯的麵皮輕微抽搐了兩下。正在幫他包紮的軍醫下意識想開口安慰,一抬頭卻跟老耳的目光撞個正著,渾濁的眼珠里有著掩蓋不住的寒冷和憎恨,這讓他不自禁地哆嗦了兩下,手下動作自然就重了些。雖然光線不佳,但還是看的到鮮血立刻就滲出了布帛,軍醫頓時心慌不已。但老耳這次反倒沒有出聲,軍醫只能忐忑著加快速度,將老耳的斷腕包好,然後低聲說:「大人,因為偷襲,止血和止痛的藥粉所剩無幾,請您忍耐,等到……」話說一半,軍醫突然閉上了嘴,表情帶了幾分後悔,跟著匆匆說了句,「請您小心行動,不要再碰觸傷口,小人告退。」

軍醫頭也不敢抬的迅速離開,回到了外圍的部隊中才鬆了一口氣,他額頭上都是冷汗。老耳舉起已空無一物的手腕,乾癟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他很明白剛才軍醫想說什麼。等,等什麼呢,援軍?這是絕不會有的,除了守衛都城的近衛軍,剩餘的精銳部隊則分成了兩個部分。一軍監控著和赫蘭族交界的邊境線,另外一軍則靠近海邊。那裡雖然有著廣闊的大海,但是擅於航海的倭人海盜,還是會不時地偷襲高句麗境內。雖然明知道這些倭人的背後有幕府支持,但處於修生養息的高句麗只能忍耐。

想到這裡,老耳忍不住在心裡嘆息,這回要不是因為那人傳來的情報,大君怎麼會冒著如此大的風險偷襲松岩城,只是怎麼也想不到,顧邊城和驃騎軍從天而降,而那個高戰竟然還活著……幾個小小的意外加起來,就如同錐子一般扎在了名為高句麗大軍的這艘皮筏子上,直到其空氣被放光,慢慢沉沒……

率領數萬大軍出擊就這樣鎩羽而歸,想也知道寒枝城內的車尚書已經準備好對大君的反擊了吧,他會怎麼對待大君呢……老耳將眼光投向數步之外,正背手站立在一棵巨松之下的李振。他一動不動的抬頭仰望著虛空已半晌,彷彿想透過這密密麻麻的松針去看清未知的通路。顧邊城,謝之寒,高戰,老耳在心裡默默地念著這三個名字,原本大君想要用自己為餌引他們上鉤,將其一舉殲滅。沒想到他們反倒將計就計,火燒連營,若不是大君生性謹慎,事先備下了火藥和地道……

想到這裡,老耳眼中猛地閃過一抹兇狠,這時樹林外馬蹄聲響,點點人影朝樹林里走來,老耳立刻恢複了平時的木訥冷漠,他迅速站起身來。那些人影已快步走入,老耳不禁一愣,他們竟然抬著一副擔架,上面躺著的正是大將軍文智。老耳顧不得傷處劇痛,快步迎上前,俯身看去,此時的文智已是征塵滿面,血染戰甲。他怎麼也想不到,在自己的大營里竟然被人暗算,幸好征戰沙場多年培養出來的直覺救了他,但是腿部也受了重傷,不能再騎馬,只好讓屬下抬著自己指揮大軍撤退。

見到老耳,他眼睛一亮,大聲說:「大君在哪裡?可好,這裡不能停留了!」「文智,我在這裡,你受傷了?可嚴重?」李振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毫不在意地半跪在文智的擔架旁邊,皺眉打量。文智見李振第一個關心的竟不是戰況,而是自己的傷勢,眼角頓時一熱,隨即克制了自己,急聲說:「臣沒事,大君,我們的退路被人封了,應該是陽盛府的都督劉成,看來顧邊城和守將石沖故意誘導我們,以為他們的援軍會從正面進攻,但實則是去絕我們退守回國的後路!」

「果然,神將顧邊城,看來我還是小看了他,原以為石沖那老匹夫私心極重,他應該無法施展才對,沒想到竟然會被他算計,也罷了,當初我們也曾計算過一旦失利無法從邊境回國的可能性,傳令下去,後翼改前鋒,我們反向突圍!」李振立刻做出了決斷。

決定進攻松岩城之前,他想到了一切能想到的,可惜,老天爺不幫他,意外頻出。不但沒有拿下松岩城,還平白葬送了高月的性命……一想到高月臨死前,那不可置信的眼神,一股熱血猛然衝上心口,又燙又痛,同時背上的傷口也燒灼了起來,那是高戰留給他的。如果不是顧邊城強行將他拉走,他可能會留下來和自己同歸於盡吧,李振微扯嘴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冷笑還是苦笑。

「大君,燕秀峰也來了!他的主力前鋒正在攻擊我們的後翼,朴將軍那裡不到萬人估計撐不過半個時辰。」聽到李振的命令,文智非但沒有鬆口氣,反而愈發焦急。他們想方設法阻止燕秀峰知道這裡的消息,沒想到他還是在最不該出現的時刻出現了。「什麼……」李振終於變了臉色,這麼說,自己的部隊現在處於南人前後夾擊的狀態之中了。

四周包圍著他們的高句麗士兵聞言也露出了絕望的表情,不遠處喊殺聲已經愈來愈明顯,衝天而起的火光照亮了大地。「來的真巧啊……」李振幾乎從牙縫裡擠出了這幾個字。事情發展到了這個地步,他想通了很多事情,那個對自己有絕對誘惑的情報,顧邊城機緣巧合的出現,還有燕秀峰的及時趕到……看來自己是為別人做嫁衣了,一瞬間,李振薄薄的嘴唇幾乎蒼白的沒了顏色。

老耳終於也扔掉了那副無波無瀾的死人面孔,他有些急迫地看著李振,如果現在不走,一會兒只怕真的走不了了。也許此次出征的高句麗士兵絕大多數都回不了寒枝城,但這不是他關心的,他只要李振活著。李振的驕傲他最清楚,這回出征,幾次折於顧邊城等人,老耳生怕李振的自尊讓他不肯逃,悄悄給文智做了個眼色,一向眼裡只有李振的他,竟然帶了幾分請求。

文智唯有苦笑,他自然明白現在的境況有多糟糕,明明白天還佔據了上風,哪想到一夜之間就天翻地覆了呢,只怕這次就是自己送命之時吧。就算能僥倖活下去,損失了這麼多士兵的罪責也必須有人來承擔,只希望大君看在自己抗下一切的份上,能夠善待自己的親族,保護他們。

想到這裡,文智正想開口勸李振離開,由自己斷後,李振卻哈哈的大笑了三聲,聲音嘶啞卻銳如金石相擊。看著他嗜血的表情,周圍的人愈發膽寒,老耳正想開口相勸,李振一揮手:「燕秀峰來的好,若是不來,興許我們還真的逃不掉了。」文智不禁一愣,李振嘴角兒噙著冷笑說:「燕秀峰應該是來撿便宜的,或許有情報,但跟劉成的援軍肯定沒有溝通,我們不回國,也不反向突圍,我們去……那裡!」李振指向了一個方向。

其他人都還沒有琢磨明白,文智卻眼睛一亮,跟著又有些遲疑:「大君,那邊就算我們突圍,那也會是東夷族還有高真族的地盤了,且不說彼此之間曾有的齷齪,這幾個部落都跟赫蘭交往過密,此次赫蘭和天朝爭鬥,我們是拒絕跟他們合作的,您認為他們會幫我們嗎?赫蘭不是戰敗歸順了嗎?應該會將我們交給天朝人吧。」「不去那裡,現在就死,去了那裡……未必!」李振恢複了平時的冷漠威嚴,看起來胸有成竹的樣子,原本已經絕望的高句麗士兵頓時又燃起了希望,他們急切地等候著逃亡的命令。

「不用多想了,突圍要緊,那些南狗怎麼也想不到,我們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老耳,我記得你說過,那邊有一條通往赫蘭,我們就從那裡突圍;文將軍,留下後衛拖住天朝人的腳步,要迷惑他們,爭取時間,其餘的士卒跟我走,你也一樣,無需多說!」李振斬釘截鐵地說。

文智飛快地在心裡盤算了一下,這是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主意,眼下已容不得半點猶豫,他只能咬牙接受,總比現在就被天朝人合圍殺個精光要好。他環視了一下四周,這些將官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親信,現在不論留下哪個都只有一個死,可不等他開口,兩個將官已主動站了出來:「大君,將軍,讓我留下吧,就算不能活,也會多拉幾個南狗陪葬的!」

「好!好!好!你們的親族自有我照顧,子女也視同親生,放心!」文智話說的簡單,但誰都能看出他的心痛,那兩人大喇喇地抱拳回禮。一旁的李振什麼話也沒說,忽然躬身給他們行了個大禮,那兩個將軍唬了一跳,連忙跪倒在地。「我李振發誓,來日定當殺回松岩城,給你們血祭!」李振一字一頓說道。兩個將軍頓覺熱血沸騰,轉身就走,去跟天朝人拚命,卻被李振喚住。他們有些不解地停住腳步,「大君還有何吩咐?」

「記住,如果有可能,就算戰敗你們也不要自殺,而要儘可能地被燕秀峰抓住,他審問你們的時候,一定要強調,我李振是輸在顧邊城手裡的,他是我在天朝的唯一勁敵,我是如何痛恨他又佩服他,這次之所以輸,只因為有他顧邊城,周圍聽到的南狗越多越好,記住了嗎?」李振瞬也不瞬地盯著兩個人。

這兩個將官都是行伍的粗人,雖不解大君何意,但仍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會完成任務,文智卻打了個寒顫。看著二人毅然離去,李振心中冷笑,燕秀峰,顧邊城,咱們這才剛開始呢!高戰,你也一定要活到我親手殺你那日……李振翻身上馬高呼:「好了,保護好大將軍,我們走!」剩餘的高句麗部隊迅速收攏,悄然開始逃亡。

「你說什麼?!」燕秀峰長眉一聳。巨大的壓力讓負責傳話的斥侯恨不得將腦袋埋到地里去,但他不得不重複道:「是,白將軍命小人回報,高句麗人後翼部隊被我軍割裂,幾近全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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