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再相逢(一)

戰場上明明殺聲震天,武器撞擊和各種慘嚎聲充斥其間,可就算這樣,魯維的那聲凄吼還是分外清晰地回蕩在水墨的耳中。天地倒轉中,城牆,敵軍,箭雨,飛石都彷彿變成了慢動作,水墨甚至還看到了石羽模糊卻扭曲的面容,但來不及恐懼,風聲已從耳邊呼嘯而過,「唔!」的一聲悶哼,她好像摔在了一個又軟又硬的物事上面。一時間脊椎如同被震碎了似的,水墨只覺得眼前發黑,一動也不能動,只有痛麻的感覺如電流般在身體里穿梭才讓她知道自己還活著。

眼睛剛剛恢複視覺,水墨已被什麼猛然掀翻在地,臉狠狠地磕在了地上,被血腥浸透的泥塵啃了滿嘴,那股類似鐵鏽的味道登時讓她乾嘔了兩下。忽然身上寒毛豎起,水墨本能地縮頭側滾,那股寒風幾乎是貼著她頭皮掃過,肩膀鈍痛,散開的長髮也被刀刃削斷了一縷,黑色的髮絲飄散在空中。那高句麗士兵見一擊未成,獰笑著舉起大刀再度砍來,可他手剛剛舉起,突然眼睛暴突,然後如同慢鏡頭似的向後倒去,重重地跌入塵埃里,一隻羽箭已射穿了他的喉嚨。

在城牆上急得想跳樓的魯維瞪著不算大眼睛,看著那些想要取水墨性命的高句麗士兵接連倒下,水墨的身邊彷彿有了一層無形的氣場在保護著她。魯維吞咽了一下,他眼睜睜地看著顧邊城如神祗一般拉滿弓弦,四隻箭幾乎是同時被射了出去,魯維雖然沒有查看,但他堅信肯定城下又有四個敵人被射殺。

顧邊城額上已滿是汗珠,這種竭盡全力但還是心慌的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過了。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行為無異於飲鴆止渴,果然,水墨身邊的敵人非但沒有被他精準到恐怖的箭法嚇到,反而因為同伴不斷的倒下而受了刺|激,士兵們如潮水般向水墨墜落的方向用去。

王佐和其他兩個驃騎士兵一直護衛在顧邊城左右,幫他抵擋住來自敵人的攻擊。水墨的突然掉落他也心急,但他明白,現在想要去救水墨的可能性等於零,城門不可能開,而從城牆上跳入敵陣等於發瘋,誰會為了個小兵……王佐眼皮子突然一陣亂跳,不知為何,他下意識地跨前一步半擋在顧邊城身前。

猙獰的敵人恍如無窮盡的惡鬼一樣嘶吼著衝來,之前同伴的慘死他們視而不見,只一心想把眼前的水墨撕成碎片。而肩膀火辣辣的水墨披頭散髮地跌坐在泥濘中,圍繞在她身邊的除了敵人,就是死人。她知道自己應該拿起武器抵擋一下,應該想辦法逃跑,最起碼應該撿起腳邊的盾牌來保護一下自己,可想了一堆應該,她唯一的能做似乎只剩下了尖叫。

「啊!你幹什麼?!」一個高句麗人怒吼了一聲。方才他本來揮起馬槊砸向水墨頭部,沒想到被人憑空攔截,反震的力道讓他倒退了兩步,手掌麻得差點抓不住武器,他凝神一看,卻發現是自己人。已經打紅了眼的高句麗士兵神色不善地將那人和水墨團團圍住,但攔截之人神色冷硬,他從懷中掏出面青色令牌一晃,大吼道:「大將軍有令,要將此人活捉,還不都給我滾開!速速攻城要緊!」

說完他理也不理那些被他鎮住的高句麗戰士,一轉身,抓小雞似的拎起水墨,不顧她的掙扎,毫不留情地一掌將她擊昏,然後將人抗上肩膀,並且不客氣地命令就近的幾個高句麗士兵掩護他撤離。見到那面令牌,帶兵的高句麗統領已經信了,雖然沒見過這個人,但他那種高傲至極,看下級士兵如螻蟻般的神態,只有那些該死的貴族才有。出身不高的統領在心裡詛咒了幾句,隨即命令那幾個士兵聽從調遣,然後帶著其餘手下繼續猛攻城牆。

「將軍,您看……」這一幕自然都落在了城上諸人的眼睛裡,王佐稍稍鬆了口氣,雖然明白水墨落入敵人手中沒個好下場,可命總算暫時保住了。顧邊城手中的箭一直指向那男人後心卻始終沒有射出。躲在石柱後面的石羽突然聲嘶力竭地叫著,「你們這些蠢貨在發什麼楞,還不放箭射死他們!!」他原本以為那討厭的小子死定了,冒著「危險」沒有離開,想親眼看見水墨慘死的樣子。但先是被顧邊城的箭法驚呆了,跟著又發現敵人沒殺水墨反而帶走了他,不禁心急,脫口喊了出來。

不要說驃騎眾人,就是其他的守城士兵心中也惱恨不已:老子在這兒幫你們父子玩命,你叫我們什麼,蠢貨?!一肚子火氣無處發泄的士兵們,只能加倍兇狠地去攻擊敵人。石老將軍被自己這寶貝兒子氣得有口難言,本來站在後方指揮的他只能拔出皇帝欽賜的寶劍,推開身邊侍衛,身先士卒地登上城垛,和顧邊城並肩戰鬥,以藉此化解士兵心中的怨恨。

瞭望戰場的同時,文智還要不時分神於自己身後,李振正如木雕石塑一般端坐馬上,細長的眼睛微眯。城牆那邊發生的混亂他也注意到了,原本並沒有放在心上,但城上顧邊城的舉動卻讓他敏銳地查覺到了不對勁,立刻讓文智派斥侯前去查探,同時他的眼神一直沒有離開奮戰中的顧邊城。一弓四箭,果然神將,李振微微扯了下嘴角。

沒過半刻,兩個斥侯從戰場中反向馳出,熟練地俯身控馬,躲避著流箭,一路馳騁而來。離著大約還有十步距離的時候,兩人同時飛身翻下馬,跑到文智跟前跪下稟報,「大將軍,屬下已查清,是一南人跌落城下,但是……已被您派去的傳令兵帶走了!」一臉灰泥的斥候說這話時也有點遲疑。

我?文智一怔,還不及追問,就聽身後「咔吧」一聲輕響,他下意識回頭看去,李振手中的馬鞭已斷成兩截……

「呼,呼。」粗重的呼吸聲,身體散發的熱氣,晃動的地面……水墨閉上眼睛想抵擋自己被倒掛產生的不適感,但眼前一片黑暗的時候,其他感官卻更加敏銳,被堅硬臂膀抵住的胃部陣陣抽搐。就在水墨感覺自己忍不住要吐出來的時候,腰部一緊一松,人已經坐在了地上。

水墨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遲鈍地看了看四周,這才發現自己被帶到了戰場邊緣某處。初春的樹木已隱隱有了綠芽,枯枝間露出明澈的天空,鋪滿地面的枯葉散發著腐朽的味道,也不知堆積在這裡多年了,雖厚密,卻仍有一股抑不住的涼意穿透了水墨那還算保暖的褲子。不遠處,廝殺聲,飛石落在城牆上的轟隆聲不絕於耳,而這邊卻是寂靜若死的枯樹林,水墨覺得自己就如同坐在了兩個完全不同世界的中軸線上。

「你還好吧?」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問道。看著細目黃臉的男人,水墨眨了眨眼,答非所問,「真的是你,這些天你去哪兒了?那天只有我一個人爬了出來,要不是碰到……」說到一半,水墨突然閉上了嘴,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部。羅戰眼光微閃,水墨頓時驚叫出來,「你幹什麼?!」她話音未落,羅戰已經把那柄匕首從她腰間的暗袋中掏了出來。

那把匕首一到羅戰的手中,水墨就感覺到脖子發緊,雖然羅戰易容過的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半闔的濃密睫毛也掩蓋了他真實的想法。一瞬間,空氣中的喊殺聲和血腥味兒好像都消失了,水墨眼也不眨地盯著羅戰,全身緊繃,本能地準備隨時應付突髮狀況。

「她和你說過什麼?」羅戰突然啞聲問,低頭看向水墨,目光中彷彿燃燒著火。水墨抗受不住這種目光,垂下眼皮喃喃回道,「真對不住,她的話我都聽不懂,但當她看見這把匕首的時候,她,放聲大哭,好像很傷心,又好像很開心,我想……」水墨猶豫地看了一眼羅戰,還是說了出來,「她一定很想見你,而且想了,很久……」羅戰聞言猛地一閉眼,迅速把臉轉向他方,那裡正是屍山血海的城頭,而高高飄揚的除了旗幟還有……

水墨只能看見他臟污的手上青筋暴起,耳中傳來匕首被捏得吱吱做響的聲音。過了半晌,羅戰又問,「她究竟是怎麼死的?」這句話字字都像被凍過一樣,砸得水墨耳膜生疼,她不敢隱瞞,把當時自己看到的情況說了一遍。看著羅戰閃著血光的眼,水墨堅信,雖然石老將軍不是第一劊子手,但只要他出現在羅戰面前,城頭上隨風飄揚的物件里一定會再加上他那把長髥。

「你……」羅戰讓自己平靜了一下之後正要開口,忽然眉頭一蹙,他迅速屈膝將耳朵貼地傾聽,同時豎起手指對水墨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水墨不自覺地咬住了嘴唇,恐懼似乎可以讓人連呼吸的功能都省卻了。悉嗦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羅戰判斷來人不會少於百人,忍不住在心裡咒罵了一句,立刻起身,同時拽起了還跪坐在地上的水墨。

「唔」,水墨發出半聲悶哼,她趕忙捂住自己的嘴。之前經歷了血戰,從城牆上跌落,然後被敵人包圍,就算被羅戰救出之後,水墨依舊緊繃著全身的筋肉戒備著,現在突然被他這麼一拉,腿部的肌肉就如針扎一般刺痛難忍。她剛一出聲,羅戰拉著她的手就不自覺縮緊,水墨覺得自己的手腕如同上了一道燒紅的鐵箍,但打死她也不敢再叫出聲來。

羅戰又側耳傾聽了一會兒,才貼著水墨的耳根密聲說,「跟我來,看我的動作,別出聲!」水墨克制住自己想要撓耳朵的慾望,點點頭表示明白。羅戰拉著她跟做賊一樣,輕巧地開始往樹林里撤退。此時距離他們數百步遠,一個高句麗將領帶領著士兵們正持械靜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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