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赫蘭(一)

「唰……」風吹拂過牧草的聲音很單調,襯得眼前的草原越發空曠寂靜。牛群三三兩兩的散布在四周,無精打采地或站或卧,只有個別沒被「傳染」的牛還在啃食著青草。天邊漸漸被晚霞的顏色渲染著,絲絲白雲隨風飄過,形狀濃淡不一,水墨躺在草地上,嘴裡叼著草根兒,閉著眼仰朝天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大叔,赫蘭人在哪兒?援軍是不是不來了?」一個年紀跟魯維差不多,長得很秀氣的男孩實在壓不下內心的惶惑,忍不住悄聲問。老卒子沒有回答,只如木雕石塑般一動不動地瞭望前方。

他們大部分人都躲在大帳附近的草窩裡,沒人敢睡進篷帳里去。誰都知道,赫蘭人襲營最喜歡先用火箭燒掉蓬帳,然後把裡面跑出來的人一個個的一箭穿心!

在其他賤卒責難甚至憤恨的眼光中,那孩子瑟縮地低下了頭,再不敢多說半個字。現在所有人的神經都猶如壓在駝背上的稻草,甚至一個小小的疑問也會壓垮了他們,讓人發狂。

赫蘭人會被嚇退,援軍也會及時到來,這是所有人的希望。其實在某些時候,希望跟謊言沒什麼差別,只不過一個用來騙別人,一個用來騙自己罷了。閉目養神的水墨極輕地扯了下嘴角兒。

已經第二天了,赫蘭人依舊沒有出現,所謂的援軍也不知道到了哪裡。有人說過,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在前一刻賤卒們還暗自慶幸著赫蘭人一直沒有出現,也許是水墨這個假書生的計策生效了;可下一刻他們又忍不住地想,或許赫蘭人的彎刀會突然出現在眼前,冰冷無情地砍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所有的賤卒就這樣度日如年,在恐懼和期待的冰火兩重天中苦苦煎熬著。

「阿墨,你怎麼看?」老卒子忽然轉頭問了一句。水墨張開了眼,看著老卒子臉上越發深重的皺褶,低聲說,「我不知道。」不等老卒子開口,一個賤卒滿臉火氣的低吼,「你怎麼會不知道?!這不都是你出的主意!」其他賤卒也面色不善地瞪著水墨,重壓之下,人總想給自己找個出火口。

水墨卻冷笑了一下,毫不容情地說,「我只知道我出的這個主意讓赫蘭人現在還未出現,你要覺得不好,自己想辦法啊!人想要長命,靠的可不是只會抱怨別人!」那賤卒被水墨噎得滿臉通紅,卻又無言以對。其他賤卒雖然對水墨不滿,但在現在這個情況下,也無心找她麻煩,畢竟,確實是靠她的主意,才撐到了現在。

老卒子卻對這些爭執毫不在乎,他轉頭張望了一下看起來很平靜的草原,喃喃自語般說,「我覺得赫蘭人就在附近,我有感覺……」一句話迅速讓所有人都安靜了起來,賤卒們攥緊了為數不多的武器以及木棒,惶然四顧,彷彿下一秒鐘,赫蘭人就會衝到他們面前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壓抑凝固的氣氛忽然被竄進來的兩個人給打破了,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舉起了武器準備自衛。「是,是我們!」一個人忙低聲叫道,生怕被誤傷。之前不滿水墨的那個賤卒立刻埋怨道,「吳四,不是說過了嗎,不要做出這種慌張的樣子來,被赫蘭人看到了怎麼辦?!」

為了迷惑赫蘭人,老卒子和水墨商量之後,還是派了幾個人如同往常一樣放牛。這樣就算赫蘭人的斥候來了,看到牛群的狀況,再看看貌似「平靜」的天朝牧人,他們一定會更加疑惑,這樣做是不是故意要引他們上鉤,讓瘟疫蔓延到赫蘭族的牧場去。

反正越搞得似是而非,敵人越會害怕而裹足不前,這樣才能贏得更多的時間。這些主意聽起來合理也應該有效,可執行的時候卻遇到了不小的阻力。無他,賤卒們缺的是身份,但並不缺心眼,誰都知道這樣去放牛等於站在了「第一線」。

就算赫蘭人或許不會當時就把自己殺掉,可被當做喉舌被掠走,同樣是悲慘不過的遭遇。戰場上被俘的天朝戰士的下場,赫蘭人早就演示過了,一想到那等生不如死的慘狀,不寒而慄的賤卒們沒人肯站出來從命,老卒子的威嚴也暫時失效。

最後沒了辦法,只能用最簡單原始的方法來,抽籤,排班,一組六人,兩個時辰一換,除了老卒子。「喂,假書生,該你了,還有你,小子!」吳四毫不客氣地叫喚著,水墨二話不說,站起身往外走去,之前發問的那個孩子也緊緊地跟了上去。

什麼友愛,團結,戰友,在這裡全都成了狗屁。這裡每個人都只想著自己,而不在乎別人的死活,他們不像戰組的賤卒們是為了改變身份地位而戰鬥,他們千方百計,用了種種手段之後才能調來這裡放羊看牛,只是為了平安的活下去,然後回家。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來到這裡,卻要去死,似乎沒人能接受。

現在之所以還算團結一心,是因為他們沒有別的選擇,一旦有……水墨自嘲地一笑,這樣也好,如果不是他們這樣,自己偷跑的時候還要良心不安呢。

「阿墨,」那孩子怯怯地叫了她一聲,見水墨回頭,他討好地一笑,「我跟魯維玩的好,聽他那樣叫你,我能不能也……」說到一半,發現水墨只是沉默不語地看著他,他說不下去了,低了頭。

像他這樣的半大孩子,在其他人眼裡就是個累贅,上了戰場只會拖累別人。用盡了手段,甚至付出了極慘痛的代價,他才被分來看牛放馬,可沒想到……想到這兒,他眼圈一紅,水墨就看見眼淚順著他臉頰滑下。

水墨暗暗做了一個深呼吸,告訴自己不能心軟,一個魯維她已經竭盡全力才將他送走,這個孩子,無論如何也管不了了。赫蘭人很快就該殺過來了吧,記得書上說牛瘟是急症,發作期很快,應該在三天左右,他們應該在等,三天過後,牛群的癥狀沒有惡化,赫蘭人立刻就會明白。

放了數年牧的老卒子怎麼可能不明白,他剛才問自己的看法,無非是轉嫁一下眾人的不滿和壓力,以免有人情緒崩潰壞了大事。這老頭果然也不是什麼善主兒,怪不得別人都轉世投胎去了,他還活得挺硬實,水墨暗暗詛咒了一句。

「阿墨!」跟在水墨身後的孩子忽然低叫了一聲,然後抓緊了水墨後背的衣裳,他的顫抖順著水墨的背脊一直顫到她心裡,「這是什麼味道?」水墨在心裡默念,不要心軟,千萬不能心軟,別說他叫你阿墨,就是叫你阿媽你也不能……味道?

水墨突然停住腳步,聳了聳鼻子,一股鐵鏽似的味道正隨著愈見強勁的晚風而來。再嗅了一下,水墨臉色大變,這味道太熟悉了,戰場征戰數月幾乎天天聞到。

水墨腦子嗡了一聲,她下意識地轉身去看,一,二,三……沒錯啊,六個人都在,那這是……她邁步順著味道傳來的方向走去,嚇到的孩子也連忙跟上,水墨一個轉身將他按下,厲聲說,「你蹲下,藏好!數到六十我還不回來,立刻回去告訴老卒子,跑!」

面白唇青的孩子順著水墨的手勁一個踉蹌蹲坐在了地上,看見水墨彎下腰潛行而去,他張口欲叫,卻彷彿被人掐住了喉嚨。直到水墨身影消失,他才想起數數兒的事情來,一,二,三……三後面是幾來著,他哆嗦著舉起手,一個個往下掰自己的手指頭,好用來計數。

極度恐懼中,他模糊著數到了五十八,越來越接近水墨給出的數字,可他還沒有回來。孩子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一下下的捶打著胸膛,彷彿馬上要破胸而出,「五十九,水墨……」他忍不住絕望地哀叫了一聲,同時,最後一絲晚霞消逝,天,一下子黑了起來。

「啊!」一道黑影突然出現,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孩子登時瞠大了眼,眼角欲裂,赫蘭人嗎!!眼前一黑,他險些暈了過去。被他氣個半死的水墨低喝了一聲,「讓你默數,沒讓你出聲!」

原本總想著魯維膽小又沒用,可跟眼前這位比起來,魯維簡直就是三好學生!見到水墨,那孩子大喜,眼淚鼻涕同時噴涌而出。不等他開口,水墨已經放開手,表情嚴肅地示意他噤聲,跟著自己走。

彎腰近乎於爬行在草叢之中,水墨心跳也快的不行,赫蘭人來了,真的來了!真不知道之前那些人是怎麼放牧的,發現不了敵人,難道都沒發現牛少了嗎?就那幾頭剩下來的,脫了鞋就能數清楚的牛少了他們居然沒人注意到,真可惡!

水墨很想立刻就逃走,可一來藏馬的地方得經過老卒子他們藏身的地方才能過去,二來看樣子赫蘭人是剛剛才發現真相沒多久,牛血還都未乾,應該不會立刻就殺到,能通知還是得通知一聲,畢竟幾十條人命,能逃一個算一個吧。

一想到剛才看到的,水墨還有點反胃,那是兩頭被開膛破腹的牛,狀極慘。赫蘭人慣用的鋒利彎刀顯出了威力,牛頭幾乎是被一刀劈斷的,怪不得沒人聽到牛的慘叫聲。想到這兒,水墨立刻打了個寒戰。

自己那障眼法,只限於牛表面,一旦解剖就會發現裡面沒有任何病變,腸子絲毫無損,完全不同於牛瘟,也就是爛腸瘟會產生的結果。赫蘭人也不是傻子,雖然他們對牛瘟極度恐懼,可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們肯定要親身驗證一下。只是不知道是因為他們的統帥是個聰明人還是個急性子了,三天未到,就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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