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四叔

商霖醒過來時,肩頸處猶有痛意,好像被人用鐵鎚子敲打了一番似的。她一手握住肩膀,費勁地從床上坐起來,這才騰出功夫打量四周。

這是間上好的卧房,三重綾羅紗帳、織錦穿花的被褥,右側的小几上放著錯金博山爐,裊裊白煙從裡面冒出來,氣息十分怡人。

地上鋪著玉色的地衣,商霖試探著踩上去,發現長長的絨毛足以覆蓋住腳踝。蹙眉思索一瞬,她認出這就是所謂的雲絨地衣,南方雲岫的特產,因為數量不多所以矜貴,晉朝時一度是皇家方可享用的貢品。

真是間豪華的卧房,比起易揚在下汀城內的房間規格還要高些。那些人把她安置在這裡,倒真是客氣得緊。

商霖揉揉肩膀,想起暈倒前的事情,明白一切都是計畫好了的。易揚帶著眾大臣去碼頭,太守府留下的人本來就少,然後他們再在府邸東側放火,把眾人的目光都引到那裡,自然沒人注意到她那裡的動靜。

於是,她第三次不幸被俘。

長嘆口氣,商霖心裡又是好笑又是抑鬱。這叫什麼運氣,那些人怎麼就盯准了她不放呢?

從前看好萊塢大片時她總結過規律,女主到最後大多只有一個作用,那便是被反派大Boss抓走,然後等著男主來營救。所以,她其實拿的是蜘蛛俠女朋友的劇本吧!

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高沉也好、蘇忌也罷,抓了她之後都沒怎麼為難過她。就目前的情形來看,這位抓走她的人給她的待遇也不錯,但想到心裡那個猜測,商霖很難樂觀地讓自己相信,這次的劫難會像之前那樣有驚無險地化解掉。

房門打開,一名青衣侍女繞過三折屏風進來,在看到原本昏睡不醒的商霖已經坐起來時也沒怎麼驚訝,平靜地上前行禮,「奴婢寧素,參見公主。」

公主?商霖摸摸臉頰,果不其然,易容已經被洗掉了,她一頭長髮清湯掛麵似的垂在肩頭,倒是少有的爽利。

所以,她果然是被擄到北邊了。

「這裡是哪裡?傳睢城么?」她看著寧素,淡淡問道。

「是,這是傳睢行宮。」

原來是行宮,難怪這房間要比下汀的太守府好多了。

商霖站起身,「你們主上在哪裡?帶我去見她吧。」

「您別急,自然要見的。」寧素道,「不過在那之前請讓奴婢為您理妝。您現在這個樣子,實在不便見人。」

商霖扭頭看看銅鏡中自己青絲如瀑、不施脂粉的樣子,輕哼一聲便坐到了妝台前的綉墩上。

商霖沒想到自己會在這樣的狀態下見到傳說中的賀蘭睿,大燕第二號人物、造成賀蘭皙一生悲劇的四叔。

她到的時候他正坐在一處高台上煮茶,那是行宮的東邊,倚欄遠眺可以看到厚重的城牆,以及城牆之外白茫茫的江水。

高台上風大,商霖身上的靛藍披風被風灌入,邊角朝外翻開,露出裡面鵝黃色的馬面褶裙。好在寧素給她梳的髮髻是別緻的靈蛇髻,穩固結實,沒出現滿頭鬢髮散亂的情況。

她緩步上前,站到那個賀蘭睿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侄女兒見過四叔,四叔大安。」

執壺添茶的手頓在半空中,然後慢慢放下。商霖看到他修長乾淨的指尖摸上了雪白的瓷杯,腦子裡瞬間想起了曾經在微博上看過的所謂「美手大賽」的圖片,覺得這個畫面真是養眼啊!

一聲低笑傳來,賀蘭睿慢慢抬起了頭。

商霖在這個時代見過的大人物說多不多說少不少,魏國第一號人物就是他老公,而霍弘則是恨不得拆其骨、食其肉的仇敵。還有那些高官,她雖然不曾深交,這些日子也遠遠地見了不少。

總結下來,但凡上位者,大多有一股銳氣,也許明顯也許不明顯,但無論如何,那點子凌厲總是有的。

基於對賀蘭睿的信息了解,商霖早早就把他想成了個咄咄逼人、囂張跋扈的混蛋,然而今天見到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

他光從臉來看大概四十來歲,眉毛又黑又濃、鼻樑高挺,看得出來年輕時十分英俊。但和臉相對應的是他兩鬢的頭髮已經花白,看她的眼神也不怎麼嚇人,反倒有幾分慈眉善目的感覺。

這就是……傳說中的二號反派boss?

「小六啊,你總算醒了。」他彎起眼睛笑了笑,更親和了,「四叔還擔心那一掌劈得狠了,把你劈出什麼毛病來。」

小六?哦對了,賀蘭皙行六,所以小六應該是昵稱吧。等等,她是小六,又是燕國公主,豈不是……燕小六?

商霖深吸口氣,決定忍辱負重,「四叔多慮了,小六……好得很!」

「坐吧。」他指指對面的墊子,「你離開燕國久了,恐怕想念煜都的茶了吧?近日四叔親自為你烹茶,權當賠罪。」

「四叔說的,侄女倒是不懂了。您哪裡需要給侄女賠罪?」

「都到了這個時候,你就不要再藏著掖著了。你與靜之的事你姑母都告訴我了。也怪我那時候沒了解清楚,我若知道你與靜之兩情相悅,怎麼也不能拆散你們這對鴛鴦……」

「四叔慎言。」商霖正色道,「侄女已經出嫁,便是他人之婦。您別再說什麼鴛鴦不鴛鴦的,沒的壞了侄女的名聲。」

賀蘭睿眯眼瞅她一瞬,依舊是笑吟吟的樣子,「瞧瞧,隨便聊聊天怎麼還生氣了?」推過一杯茶,「消消火,有什麼話咱們可以慢慢說。」

商霖端起茶杯飲了一口,口氣淡漠,「您一個招呼都沒打便將我從下汀擄到這裡來,然後又說這些有的沒的,您覺得侄女不應該生氣?」

賀蘭睿看著她沒有一絲感情的眸子,略感興趣地揚眉,「你這樣子,倒和一年前判若兩人了。」

一年前的賀蘭皙是纖細柔弱的菟絲花,面對欺凌也不會過分反抗;如今的她卻端然冷傲,居然敢用那種眼神看著自己這個四叔。若不是那張臉還是從前的模樣,賀蘭睿真的要當是抓錯人了。

商霖對於這樣的反應早有準備,只是不咸不淡地笑笑,「您若像我一樣,嫁過去沒幾天就被扔到冷宮裡冰了幾個月,緊接著就被寵妃算計、險些丟了性命,您就會明白我為什麼不一樣了。」嘲諷一笑,「想要活下去、想活得更好,不改變怎麼行呢?」

她在魏宮裡的遭遇賀蘭睿此前也聽說過,現在聽到她的回答也覺得合情合理,點點頭道:「是四叔對不住你。」

「您既然堅持這麼說,侄女也不反對。您拆散我和表哥,這便罷了,如今既然侄女已經按您的要求和親嫁人,您為什麼還不肯罷休?」商霖眉頭緊蹙,終於露出一點悲憤交加的表情,「侄女只是希望能過一些安穩、太平的日子,這都不可以嗎?」

「你看看,四叔就說你對我有誤會。兩國交戰這種事情,哪裡是四叔能決定的?四叔也是無可奈何啊。」賀蘭睿一臉苦惱,「不過也難為你生氣,我聽說魏皇對你很是寵愛,此番兩國交戰,定然讓你的處境尷尬啦吧。」

「您知道就好。」商霖道,「而且魏皇哪裡是寵愛我,他不過是借著我……」

她說到這裡忽然頓住,別過頭看向遠處的蒼茫江水,細長的眉眼在風中淡淡地斂著,彷彿藏了無限的心事。

賀蘭睿神情一動,「哦,怎麼了?魏皇難道不是真寵愛你?你就不要跟四叔害羞了,他若不喜歡你又怎麼連出戰打仗都帶著你?」

「說到這個,」商霖岔開話題,「煩請四叔為侄女解惑,您是怎麼知道我沒有在南山行宮,而是隨軍出征的?」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四叔自有四叔的法子。」賀蘭睿笑笑,「你且告訴我,魏皇當真不是對你痴心一片?」

是了,這就是他擄來她的目的,無非是打算用她的性命去威脅易揚,好讓他投鼠忌器。

「四叔真會說笑話,堂堂天子怎會哪個女人痴心一片?」她搖頭苦笑,「太平光景下自然能在一起湊個樂子,真到了你死我活的關頭,還指望他為了我做什麼嗎?」忽然反應過來似的,「四叔擄我過來,不會是想用我去……」

賀蘭睿沒說話,商霖於是長嘆口氣,彷彿覺得眼前這一切很可笑,「實不相瞞,魏皇之所以忽然那般寵愛侄女,無非是做樣子給別人看而已。相信四叔現在也知道了,魏皇多年來一直在隱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扳倒霍大司馬。霍家的女兒從前是貴妃,後宮無人可以與她抗衡。他們父女倆一個把持朝政、一個禍亂後宮,魏皇行事處處掣肘,這才決定逐個擊破。他給我寵愛、給我權力,只是想要借著我的手巧妙自然地除掉霍貴妃而已。」輕輕一笑,「這些事我本來不想說的,因為實在有些丟人。被自己的夫君這般利用……不過聽到四叔居然有侄女去要挾魏皇的想法,真是把我嚇壞了。您還是趁早放棄吧,沒用的。」

賀蘭睿一直靜靜地聽她的解釋,樣子十分悠閑,此刻見她說完了才嗤笑一聲,「你倒老實。」沉吟片刻,「聽你的意思,好像確實是那麼回事兒。不過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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