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幕

接下來一段時間,卓燕每天按部就班地吃飯、上課、自習、睡覺,日子單調得幾乎令人慘叫。

張一迪沒有再找她。

也許他是忙著辦理各種手續所以沒有時間;又也許他其實是故意這樣做——她惹得他不高興,於是他不想理她了,打算把她放上一放。

在接觸不到張一迪的這段時間裡,卓燕漸漸有些反過味來。

隨著他離期將近,她越來越覺得對他有些捨不得,越來越真切地體會到將有一位摯友從此遠離自己身邊。

淡淡的離愁別緒,幽幽的惆悵傷感,若有還無地縈繞著她。

她在心裡對自己說:放輕鬆;就像之前她對他說的那樣,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畢竟雖然大家今天能夠相遇、相聚,可是為了明天各自的生活,每個人都不得不努力地去適應那些即將出現在今後人生歲月里的,一次又一次的分離。

她安慰自己:沒關係的,再見不意味就此將彼此忘記,分開也總會迎來新的重逢。

所以,真的沒關係的,沒關係……

時光如流水一樣飛快消逝著,無聲無息中,舊月已去,新月初來。

月首這天,卓燕接到張一迪的電話。

看到來電顯示的剎那,她的心猛然一跳。

她知道在這通電話的背後,正隱藏著他們之間即將到來的離別。

他約她在老地方見面。她如約趕到小亭子去。

這次,他比她先到。

他背對她坐在亭子里。聽到腳步聲,他立刻轉過頭來,用目光迎接她漸漸走近。

卓燕不知道他是否還在生她的氣;他臉上一派平靜,她什麼端倪都看不出來。

於是她只好訕訕地笑著,怯生生抬起手,帶著些拘謹地對他「hi」一聲打招呼。

雖然張一迪的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表情,可他微攏的眉心和眼底的憂鬱卻已泄露一些事情——也許,他其實不想走;也許,他更想為誰而留。

他令自己對卓燕綻出微笑,「我明天就要走了,今天找你出來,是想拜託你兩件事情。」

他明明笑得很好看,可是卓燕看了卻覺得心裡微微一酸。

「什麼事,你儘管說,一定沒問題!不管刀山火海,我肯定都答應你!」她毫不猶豫地應允。

張一迪一直笑著,「沒有刀山火海那麼嚴重,不會讓你特別為難。第一件事是……我希望,你明天可以送我上飛機。」

他說完便靜靜看著卓燕,眼底蕩漾出期待的波瀾。

卓燕也靜靜回望他。

他希望她去送他。

其實,她最害怕給人送行。

那對她來說,實在是一種苦刑——望著別人大步向前漸行漸遠,她卻要留在原地望著那背影獨自傷感;每當這時,她心裡總會湧起一股無所依託的、茫然與無助的感覺。

望著張一迪,她咬咬牙,用力一點頭,「好的,明天我去送你!」

張一迪眼底閃過一抹亮亮的光芒。那光芒像是在詮釋著欣慰與開心。

「還有一件事,」他彎腰托起一直放在身旁的竹筐,遞到卓燕面前,「你幫我照顧豆沙包吧!」

卓燕看著竹筐里怯生生望著她的小刺蝟,心頭猛地一顫。

「這不是你媽媽送給你的?」

不是說當初連他女朋友跟他要他都沒有給嗎?現在,卻要交給她來養?

「這……不太……不太好吧……」她支支吾吾地回答,「你把它帶過去,你們一起養多好啊……不是比交給我養要靠譜嗎;我自己都經常忘記吃飯的,我養自己都養得這麼亂七八糟,你真放心把豆沙包交給我嗎……」

張一迪打斷她,「它已經養叼了嘴巴,國外的東西不會合它胃口,跟我到那邊,它會水土不服的。」他把筐不容拒絕地放到卓燕手上,開玩笑似的對她說,「況且有豆沙包在,有它聯繫著我們,我就不用擔心你會把我給忘掉了!」

卓燕被他說得心裡有些微微難過起來。

「胡說八道!我們這麼好,我怎麼可能忘了你呢?倒是你,不要有了女朋友,就忘了好朋友才是呢!」她把竹筐抱在胸口,囁嚅著說,「你放心吧,我一定會照顧好豆沙包的!我一定不會忘了你的……」

張一迪隔了好久,才應她一聲:「嗯!」

第二天卓燕早早起來,為張一迪送行。

他們一起從學校出發。

路上坐在計程車裡,卓燕故作輕鬆的不停找著話題來聊。

她問張一迪:「怎麼就只有我一個人送你?你爸爸來嗎?那三隻大妖怪呢?」

張一迪簡短地回答她:「我爸過幾天會直接到國外去看我;至於他們三個,我昨天已經和他們告別很久了,今天就不讓他們來送了吧。」他轉頭看著卓燕,看著她的眼睛,說:「我沒想還有別人來送我。」

卓燕不敢迎視他灼灼的眼神,飛快別開眼。

路上有些堵車,他們趕到機場時時間已經不算富餘。

卓燕對張一迪抓緊時間例行寒暄:「你照顧好自己啊,要注意飲食,還有勤和大家聯繫……」

張一迪突然打斷她。

「卓燕,」他直直的看著她,臉上沒有一絲笑,神情凝重而認真,「不如你試試留下我,看我肯不肯留下來!」

卓燕一下怔住。

她僵僵扯出一抹笑,「呵呵……你……快別鬧了!飛機都要開了!」她的笑容里已顯現出不安,「再說你好不容易可以和女朋友團聚,我可不能這麼缺德留住你……而且……而且……」她囁嚅著,咬咬牙,終於一口氣說出來,「而且你知道,我一直有喜歡的人……」

不等她繼續說下去,張一迪綻開笑容,彷佛很輕鬆隨意的樣子,抬手到她額頭前揉亂她的劉海,「傻丫頭!我跟你開玩笑的,看你緊張的!」

卓燕想回他一笑的;可她發現,不管自己怎麼努力都笑不出來。

嘴唇彎出一個僵硬的弧度。她猜她的樣子一定很難看。

揚聲器里傳來播音員提醒乘客儘快準備登機的廣播聲。

他們互相望著對方。

已經沒剩下多少時間。

張一迪收斂了笑容,望著卓燕,輕輕說:「讓我抱抱你吧!」

他眼底含著太多東西,它們幾乎一觸即發。

這一次他沒有等她回答「可以」或「不可以」,他直接走上前來,張開雙臂把她攬進懷裡。

他俯低身子,下巴擱在她肩膀上,閉上眼睛。

圈著她的手臂,用力地收緊又收緊。

廣播又在重複。它催促著行人們快快準備啟程,切莫延誤了班機。

於是他知道,已經不能夠繼續、必須到此為止了。

哪怕再怎樣捨不得,離別的時刻已經到了,他終究是要放開她。

深吸一口氣,他俯在她耳邊很輕、很柔、很動情的說了句什麼。

幾個奇怪的字音,頓挫悠揚。

卓燕聽清了,卻沒有懂。

然後,他慢慢的,不舍的,一點點將她鬆開。

在卓燕還沒反應過來這一連串動作究竟怎樣發生、又是怎樣結束、怔怔地站在那裡的時候,張一迪已經背起行囊,轉身大步走向登記通道。

他沒有說再見;也沒有等她說。

他就那樣很突兀的轉過身去、說走就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一點點遠去,直到最後終於在轉角處徹底隱沒,卓燕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滴落下來。

這一刻,她終於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她與他之間的分離。

這一刻,她腦海里湧現許多幅畫面。

他們在英語顆一起下五子棋,他是圈圈,她是叉叉。

他打球時砸到她,讓她摔斷腿。

考英語他居然幫她打小抄。

他迷了眼睛,她給他翻;她做鬼臉逗他笑得嗆到。

在禮堂里,在舞台上,他跳出過夢幻一般的絢麗舞步。

籃球賽上,只要她加油,他就會丟球;他讓她悲傷了黑寡婦的壞名聲。不過還好,最後他的力挽狂瀾總算給她洗脫搗亂罪名。

還有,小刺蝟。它是他媽媽留下的。它叫豆沙包,他沒有帶走它,他把它留給她來養。

卓燕的淚水汩汩流下。

這些發生在她與他之間的事情,從眼下一刻開始,從他轉身那一瞬間,都已經成為過去、成為回憶。

今後的日子,他再也不會和她一起,在五子棋盤上他畫圈圈她畫叉叉;考試時也再不會有人能傳給她一份全對的答案;她也許再不會給一個晴天裡帶著墨鏡的男孩子翻眼睛;籃球場上,再也不會有那麼一個人,只要一聽到她加油準保會丟掉手裡的球。

她的生活里,將再沒有他。

臉頰涼涼的。

望著那條早已把他身影吞沒掉的長長通道,卓燕對著空氣,微微哽咽的,輕輕的、輕輕的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