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幕

卓燕跟著張一迪走出餐館,在門口路燈下的草圃邊坐下來。

兩人一時無語。

卓燕只覺得渾身的不自在。

實在挨不下去這種沉默的尷尬,她「霍」地站起來,悠蕩著手臂朝學校方向指啊指,乾笑著說:「那個,出來好半天了,我們是不是,呵呵呵……該回學校了啊?」

張一迪仰頭看她。

路燈昧黃的柔暉鋪灑在他臉上,讓他看上去,比平時平白多了幾分憂鬱。

他眼底像有微光在幽幽流動。

卓燕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局促。

「卓燕,」半晌,他喊出她的名字,「再陪我坐一會吧,好嗎?」

卓燕有些吃驚。

他的語氣幾乎算得上是在「懇求」。

「呃,這個……」她抓抓頭,看看學校方向,又看看張一迪帶著期冀的臉,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

「今天,」張一迪幽幽地開口,「是我媽媽去世一周年。」

卓燕的心,陡地一沉。

原來張一迪竟然沒有了媽媽!

卓燕覺得自己實在有些粗心。現在回想,一整晚那三隻妖怪說過好幾次,今晚主要是陪張一迪。

想到張一迪失去母親,卓燕心裡一下軟得什麼似的,剛剛充斥心間的猶疑不定此刻已通通消失;現在在她心裡,只剩下對眼前少年失去母親的憐惜。

她重新坐回他旁邊,充滿歉疚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今天……唉……我真是粗心!他們三個一直在說晚上是為了陪你,可是我竟然什麼也沒發現!我太后知後覺了!」一邊說,一邊忍不住敲自己的頭。

張一迪飛快抬手,制止她自虐的舉動,「別敲了,」他看著她,掀動嘴唇,「再敲就更傻了!」

卓燕呆了一呆。

很想反駁他自己一點也不傻,可是轉念想到今天是對方的悲傷日,她應該對他忍讓呵護一些,於是生生壓下已經頂到喉嚨口的話,一副被噎到的樣子,對他呵呵地乾笑。

她臉上一系列神情變化全落在張一迪眼睛裡。

他忍不住莞爾微笑。

她心裡想什麼,臉上就呈現什麼,一點心機都沒有,單純得要命,卻偏不情願承認自己傻乎乎的。

她這份糾結,真讓他覺得……

很可愛。

心裡微微一動。

下一秒,他的笑容突然收斂不見,雙眉也微微蹙起。

越多一分發現她可愛,他心裡就越多一分酸酸麻麻的隱痛。

像摔破了哪裡流了血,自己卻並不發現,只不過是覺得哪裡有些不一樣的感覺罷了。可是無意地低頭一看,居然看到從自己身體某處正向外涌動著汩汩殷紅,那麼下一秒,疼痛會不由分說的漫卷上來。

這傷口,只要別去發現它,那麼也就不會曉得痛。

然而一旦發現了,則意味著以後將——不得不承受疼痛。

卓燕小心的摒著呼吸,側頭看向張一迪。

他垂著眼,睫毛輕輕顫了下。他的嘴角並沒有向下撇,可卓燕卻覺得那裡正在映射出垮垮的憂傷弧度。

她有些擔心地輕輕問:「你是不是……要偷哭啊?要是實在難受的話……呃,那你就哭吧!放心我一定配合你,絕不把你哭鼻子的事情說出去!」她豎著手指鄭重保證。

張一迪抬起眼看她,眼底清澈如泓,毫無淚光。

他彎一彎嘴角,算是叫她放心。

「真男人,是不流淚的!」他輕輕說。

卓燕吁口氣,有些放心的拍拍胸口,「還好還好!我剛剛是真的擔心得要命吶!讓我哄女孩子不要哭完全沒有問題;可是換成男的我就挫了!我是真的沒有任何經驗去勸一個落淚少年不要憂傷啊!」她邊說邊摸自己額前的劉海,一臉「真是走運」的慶幸表情。

聽了她的話,張一迪再次彎彎嘴角。

看著她一下一下摸著額前那排直直的黑劉海,他一時有些怔忪,也忍不住抬起手臂。

卻在到達她額前的剎那,猛然轉醒。

她正用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他,眼底沒有一絲雜質,純潔得就像初出生的小嬰孩。

他的手掌再也無法落下去。

在另外一個地方,還有一個女孩子,身份是他的女朋友。

這樣的他,憑什麼想要去撫摸眼前女孩的劉海?他怎麼可以這樣褻瀆她。

他的中指一瞬已蜷起,變成「彈」的姿勢,並不著什麼力的,彈在她額前,同時輕哂:「傻丫頭一個!」

卓燕「呀!」一聲,捂著腦門,有些委屈地低叫:「君子說,純爺們動口不動手!還有,我不傻的好不好……雖然你今天比較,呃,憂傷……可是你不要一直說我傻,你當心我會硬下心腸反撲!」

她雖然頗張牙舞爪,可是一點震懾力都沒有。

他忍不住稍稍翹高了嘴角笑起來。這次的笑容看上去,總算不太勉強。

卓燕一臉糾結地說:「同學,真的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踐踏我的軀體、折磨我的靈魂,但是請一定不要貶低我的智慧!我是靠腦子生活的人呀!你這樣做,我會因為想不開給自己尋找三長兩短的!」

她對他據理力爭著,臉上是一副很像模像樣的委屈范兒。

她在很努力地、盡量不著痕迹地調動著他的情緒。

張一迪很沒誠意的「哦」一聲。

卓燕呼呼地喘著氣,撅著嘴巴皺著眉,「喂你!我可真要想不開了啊!」

張一迪微笑問:「打算生氣?」

卓燕點點頭哼唧著「恩」一聲。

張一迪隱去笑意,繃緊臉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那麼,我該怎樣彌補?」

卓燕的眼珠滴溜溜地轉,「讓我想一想……恩,這樣吧,就告訴我你小時候發生過的最糗的事!」

張一迪斷然拒絕掉這要求,「換一個!」

卓燕眨眨眼,「第二糗!」

張一迪繼續拒絕,「再換一個!」

「第三糗!」

「再換一個!」

「你太賴皮了!我決定想不開!」卓燕忍不住控訴起來。

張一迪笑:「好吧,這樣好了,除了糗事以外,你隨便問一個別的,這次我一定回答你!」

卓燕想了想,一拍手,「有了!就講講你的女朋友吧!」

張一迪看著她,一眨不眨。半晌後,輕輕一嘆:「我總算相信之前聽過的一句話——只要是女孩子,真的沒有不八卦的!」

本來想以八卦風月繞開悲傷話題,所以她才讓他講講自己女朋友;結果想不到他卻偏偏以自己母親開了頭。

她已經清楚知道,今天是他母親的祭日,因此就算「問女朋友卻以媽媽做開頭」這事讓她很感迷惑,卻也不敢把它直接提問出來,就怕會觸動他的傷心。

她閉牢嘴巴,乖乖坐著,聽他說。

「高三那年,我爸爸和他朋友一起,去了那個世界上最盛產金礦的國家談生意。本來一切都好,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和媽媽就再也聯繫不上他。我媽身體不好,我小時候她得過淋巴癌,雖然控制得不錯,但一直有複發的機會。在我爸失去聯繫的第十七天,我媽媽說不舒服。送到醫院以後大夫說,一直以來我們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媽媽的淋巴癌複發了,大夫說,她想吃什麼幹什麼,儘管由著她的意思去,她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卓燕胸口悶悶的,鼻子一直在發酸。

她完全體會得到,那段時間的張一迪該有多麼彷徨無助。

父親突然聯繫不上,即使已經報警,依然音訊全無,生死未卜。

而母親又惡疾複發,很快就在對丈夫的牽掛和兒子的眷戀中,不甘心的離開這個世界。

短短時間,他從有父母呵護疼愛的幸福男孩,一下變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

她彷彿看到,一個本該飛揚歡笑的花季少年,在別人都無憂無慮的恣意揮霍笑容的時候,他卻孤獨地依靠在窗前,用看向窗外來掩飾眼底的憂傷,在心底默默思念父母。

好在,這時有個女孩子發現了他的異樣。

她接近他,勸慰他,在他最寂寞的時候,一直關懷他,在他最彷徨的時候,始終陪伴他。

漸漸地,他總算走出悲傷。

卓燕靜靜聽著張一迪說下去。

「也許苦難熬完,老天爺會垂憐可憐人。突然有一天,我爸爸出現在我面前——他回家了!」

突然有一天,他爸爸回家了。

四個多月里,在經歷被合伙人出賣後綁架、交假合同被發現後狠狠毆打、生病、漸好、出逃、被抓、遭到痛打、再出逃的一系列波折後,他終於被警方營救。

他的抵死不屈,為他保住了血汗錢,他終於可以讓妻子兒子,從此衣食無憂。

他本該欣慰的。

可是想不到回到家裡,卻再也見不到髮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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