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躺半靠在病床上,卓燕獃獃地看著自己的兩條腿。
一條被開水燙傷塗了葯,一條骨折打著石膏被吊在床尾。
不過是接個電話的功夫,想不到竟修鍊出這麼一個悲慘境界來。
她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下半身,努力想讓自己通過凝視來接受悲催事實。
張一迪站在病床前看著她。
他兩條眉毛一直皺在一起。
「別太憂慮,」他說,「醫生說如果恢複得好不用幾天就可以出院,燙傷不算要緊,很快就會好,骨折稍微麻煩些,需要養得久一點。」
卓燕抬頭看他,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別人半身不遂都是不遂在左半身或右半身,這樣就算走起路來人有點偏,可畢竟還有個自理能力。我就與眾不同了,我是論上下半身不遂的;不過還好是下半身,要是不遂在上半身的話我就變成張海迪了!」
張一迪看著她,眉心蹙得更緊,眼睛幽黑像兩汪深潭,悠悠之中隱隱閃爍著別樣的光。
像是有些懊惱,也像是忍不住在自責。
「還痛不痛?」他輕輕問。
卓燕搖搖頭,「不痛了!」歪一歪頭,咧嘴一笑,看著他說,「那個,你別再皺眉了,再皺你的眉毛都要變成麻花了!斷腿的明明是我,可是你的樣子看起來比我還愁!」
張一迪稍稍放鬆下來。
低頭沉默一小會兒,他忽然抬起頭,神情有些凝重,看著卓燕說:「我並不是故意!」
卓燕愣愣的瞪著眼睛,「啊?」反應過來張一迪是在對自己澄清,趕緊擺擺手,「嗨,沒事沒事,我剛才仔細想了想你肯定不是故意砸我的。我那時候就是疼糊塗了,亂說的,你別介意。再說你還送我來醫院了呢,我應該謝謝你才是!」
頓了頓,先輕嘆口氣,忽然又咧開嘴巴笑嘻嘻地說:「之前我辦錯事情惹你生氣,一直覺得很過意不去,總感覺自己好像欠你點什麼似的,這回可好了,你把我砸了,就算是我還給你了吧!不如從現在開始,咱倆扯平,誰也別生誰的氣,你說好不好?」
說到最後好不好三個字時,他聽得出,她聲音里充滿期盼。
他看著她,抿著嘴唇,沒有說話。
他的眼神深深的,像從兩汪幽泉深處反射出來的兩道水光,晶亮耀眼,閃得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收斂視線慢慢低下頭。
「呃……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我不會借著斷腿跟你要求這個要求那個的,」她低著頭,手指攪著套在身上的住院服,絮絮叨叨的自行說下去,「其實我已經沒什麼要緊的了,不如你回學校吧,都耽誤了一下午的課了……」
張一迪突然打斷她。
「卓燕,」他喊她,她愣愣抬頭應,「啊?」
他看著她一眨不眨,看得她幾乎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怎、怎麼了?」她滿臉小心地問。
他抿抿嘴唇,皺一下眉心。
靜謐空氣似乎吞咽掉不知誰的一聲呢噥嘆息。
他慢慢搖搖頭,「沒什麼,」一隻手伸進褲子口袋,「就是想說,你的手機恐怕不能用了,」他把自己的手機從口袋裡掏出來,遞給她,「不如你先用我的吧,裡面的手機卡是你自己的。」
她那時只顧哭得一塌糊塗,由他幫她從手機殘骸里撿回了卡。
卓燕一臉獃獃的問:「我用你的,那你用什麼啊?」
張一迪答:「我還有另外一部,放在宿舍里。」
聽他這樣說,卓燕手下手機。
開了機,收到一條簡訊息。
顧成問她怎麼突然掛斷電話關機了,還說自己要進實驗室,最近會很忙,以後再同她聯絡。
卓燕心裡湧出一股酸澀,這股酸澀溺得她想要從鼻子裡面向外嗆水似的難受。
她有些哀傷的想,也許一切都是天意,註定她和顧成之間會磨難多多,連通個電話都要搞得她半身不遂,手機報廢。
儘力壓下心頭那股悲愴感覺,卓燕告訴自己,要堅強起來,不要總是去想那些會讓自己不開心的事。
不開心的事情想多了,總有一天人要變得消極抑鬱的。
她的眼神遊離向張一迪褲子口袋上面,左瞄右瞧間,忽然很脫線的問:「別人打球身上好像都不帶這麼多東西的。你口袋裡除了錢包,居然還有手機,真不可思議,你揣這麼多東西在身上,蹦啊跳啊跑啊沖啊的時候,難道不會把它們甩出來嗎?」
她問得極其認真,彷彿這是個生死攸關的大問題。
張一迪卻撇著嘴巴笑起來。
她訕訕地摸摸劉海,小聲囁嚅:「難道我的問題很好笑?」
「我的口袋有拉鎖的,」他回答她的問題。
嘴巴上尤自帶著淺淺弧度,看起來既愉悅又好看。
「所以不論口袋裡面有什麼,都不會被甩出來!」
為她解惑完畢,他依然看著她,眉眼間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很明顯,他有話想對她說。
可等了半天他也沒開口。
卓燕抬手又摸了摸額前劉海,忍不住先出了聲:「那個……你是不是有話要說啊?沒、沒關係,想說什麼,儘管說好了,百無禁忌的!」
張一迪慢慢點點頭,皺了皺眉心,嘴巴張了張,好半天卻依然沒有發出聲音。
又隔了一會兒,他才慢聲地問:「還疼不疼?」
卓燕又是一愣。
憋了半天,他難道只想問她這樣一個問題?
她回他:「其實這問題你剛才好像已經問過了,呵呵!」乾笑兩聲,眨巴眨巴眼睛,她又說,「好吧,有問必答人品好。其實還有點疼,不過是在可以忍受的疼痛範圍內。」
張一迪再慢慢點點頭。
從他心底響過一聲淡淡嘆息。
其實剛剛他真正想對她說的,是一句對不起。
傍晚時分,張一迪下樓去買飯。
回來時病房裡多了路陽小余孫穎,三個人正擠做一團圍在卓燕腿邊,你拱我推互不相讓。
激烈的肢體糾纏還伴隨著血腥的叫嚷吶喊。
「躲開躲開,這塊地方我先佔的!」小余尖著嗓子嚷嚷著。
路陽推搡著她,「你給我邊去!當佔座呢怎麼?你都霸佔多大面積了還想占!你個面霸!不貪心會死呀!」
孫穎語氣頗含不屑,「非可一個地方搶,有這功夫我都佔領廣袤土地了,真是兩個缺心眼的貳姑娘!」
卓燕聲音最凄厲,「你們太無恥太沒有人性太缺少天良了!我是患者啊!我是病人啊!我卧床不能動啊!都考慮一下我的心情好伐!你們倒是給我本人留點地方呀!!!」
仔細看過去,她手裡還揮舞著幾張破舊人民幣,「喂喂喂,你們三個人表那麼臭無賴,不是說好小腿一處兩塊、腳面一塊、腳底五毛嘛,你們這點銀子已經不夠了,想繼續畫趕緊補錢補錢啦!」
四個姑娘忙叨得不亦樂乎,誰也沒發現門口處站著滿臉黑線的張一迪同學……
好在此時是住院淡季,病房裡只卓燕一個病號;假如還有其他人,真是要被這幾隻麻雀姑娘給鬧騰死了。
懷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心情,張一迪悄悄挪到病床前。
他定睛看過去,一望之下,俊秀非凡的面孔上,霎時間黑線加倍。
這幾個人正用記號筆在卓燕右腿打的石膏上面塗鴉!
這一瞬,一向不怎麼輕易流露情緒的張一迪同學,有些難以抑制的怔愣起來……
自從認識卓燕,他覺得自己對於女生的認知有了太多新突破。
有哪個斷腿的人能像她這樣樂觀呢?她看起來不是沒有自己的心事,可是無論她多煩惱,在還能夠笑出來的時候,她就一定是笑著的。
並且她不僅自己笑,也努力感染著身邊人讓他們和她一同笑。
不像他,總是悶悶的,即便快樂也像隔著一層灰濛濛的紗,歡欣得從不透徹。
卓燕第一個發現張一迪靠近。
看到他突然現身,她不由渾身向後一顫,「噢喲」的低呼一聲,帶動另外三個姑娘一起抬頭瞪她,「老實點!帕金森啊,抖嘛抖,字都寫偏了,這錢算你的啊,我們可不給!」
見卓燕眼神斜向一邊,神情比較受驚,她們便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
當看到張一迪如鬼魅乍現後,她們忍不住齊齊「啊」的一聲叫出來。
張一迪淡定無比的同她們打招呼:「嗨,你們過來了。」把手裡的粥遞給卓燕,他叮囑她,「趁熱吃。」又轉頭看回三個姑娘,「不知道你們這個時候過來,所以只買了她一個人的晚飯。」
孫穎笑一笑沒有應聲。
小余滿眼紅心的花痴著顧不上說話。
路陽覺得小余的樣子非常丟人,狠狠瞪過她一眼後,方轉頭回答張君:「沒事沒事,我們吃過了!」語畢看看卓燕,再看看張君,他們兩個前者痴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