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上下

天台上備著椅子,許瞳走過去把椅子拉過來坐下。顧辰沒有動,他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面對面站著,背靠著欄杆,好以整暇,等她開口講她的故事。

許瞳微揚著臉,吸一口煙,眯起眼睛,又徐徐吐出,緩緩開口。

「我媽媽和章康年是中學同學。讀高二的時候,我外公外婆出車禍雙雙去世,我媽媽從此變成孤兒,一個對於當時同齡人來說,身懷巨款的孤兒——我媽媽從肇事者那裡得到一筆賠償金。那筆錢相對於從前的零花錢來說,也許算得上是巨款,可其實那筆所謂巨款也就剛剛夠她讀完大學而已。

「章某人是他們家的養子,雖然養父母沒有親生孩子,可對他一樣不算好,因為他們家裡實在很窮,窮到他的養父母除了憂慮怎樣能每天填飽肚子以外,已經再沒有什麼精力去培養親情。而親生父母早不知道漂洋過海去了哪、究竟是死還是活。

「雖然生活貧困,但是三餐不繼並沒有阻擋得了章某人成長為一個英俊少年。媽媽那時和他坐了前後位,兩個人都享受不到父母疼愛,差不多的不幸身世讓他們變得惺惺相惜,越走越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悄悄從知己變成了戀人。

「有一天,章某人對我媽媽說,他打算輟學了,家裡沒有錢,他得出去打工,再也讀不起書。我媽媽覺得太可惜,他成績很好,起碼比她自己好,書讀到一半就放棄實在太可惜,要是一定有人輟學的話,那不如由她來;呵!戀愛中的女人,永遠那麼傻。我媽媽讀完高中就不再念書了,把本來留給自己讀大學的錢,那些我外公外婆用命抵來的血汗錢,義無反顧騰出來為章某人交了大學學費。

「章某人那時還算是個好人吧,大學期間沒有亂來,畢業以後就回到A市和媽媽結了婚。他很聰明,機遇也好,白手起家,奮鬥幾年以後,賺到些錢。日子有了起色,媽媽和他兩個人就商量著該生個孩子。於是媽媽懷了我。哦對了,知道我的名字為什麼叫作『瞳』嗎?」

說到這時,許瞳稍稍停了停,深吸一口煙,再緩緩吁出。煙霧後面,她的一張臉看起來孤獨又落寞。

「媽媽告訴我,我剛出生的時候,那個人不知道多高興,除了餵奶以外,他恨不得整天抱著我,誰也不許碰。他想了很久,選了好多字,又查字典又問人,廢了很大周章才給我取下名字,叫作『瞳』;他說這個女兒對他來說,是如同眼珠一樣珍貴的寶貝!呵呵,多令人感動的由來!只可惜,這感動其實只是一出鏡花水月,美麗極了,也脆弱極了,輕輕一碰,華麗假象就粉碎得一塌糊塗了!」說到這裡,許瞳又停下,夾著煙的那隻手臂彎舉在胸側,另外一隻手抱住自己,身體似在微微顫抖。

「其實有時候我在想,人不可以太好心的,看我媽媽,在錢如雲落難的時候因為可憐她,就讓她進了那個人的公司做了他秘書;結果誰能想到,錢如雲竟會恩將仇報,暗地裡使足勁頭去勾引章某人。我媽媽一時好心,結果卻成全了兩隻白眼狼!」

她轉頭去看顧辰,眼底似有憂傷流動,聲音變得軟軟的,彷彿呢喃,「我以為我是他一世珍寶,是他貴如眼瞳一樣捧在手心裡呵護的唯一女兒,可是誰能想到呢?他在外面還生了另外一個女兒!我以為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公主,可是七歲那年,我終於發現這想法其實是個殘忍的謊言。我根本不是什麼唯一,原來我還有一個所謂妹妹,並且年紀僅僅比我小了不足一歲的妹妹!呵!真奇怪,我怎麼會跟你講這些的?我那妹妹如今是你的未婚妻呢!

「我曾經洋洋得意地對身邊小夥伴們炫耀,自己是父親捧在手心裡的珍寶,是他眼珠一樣珍愛的寶貝女兒;可是當我知道我那『妹妹』叫什麼名字的時候,我難過極了,你能相信嗎?雖然七歲還是小孩子,可是那時我真的已經深切體會到,什麼叫做心碎了。那女孩由她媽媽牽著,出現在我眼前,她告訴我,她叫『真瞳』,章真瞳;她說她才是爸爸真正視如眼珠一樣珍愛著的心肝寶貝,她說她才是爸爸的乖女兒,他說爸爸愛她不愛我,我的名字其實不應該叫作章瞳,應該叫作章假瞳才對。

「後來想想,一個比我還小大半歲的小孩子,怎麼說得出那樣惡毒的一番話呢?長得稍稍大一些我就懂了,那些話是她媽媽教給她的,讓她那樣說,無外乎就是想激怒我吧。

「我記得當時我很難過,很憤怒,我用力推了章真瞳一把;說起來我運氣真的很差,做壞事的時候,總能被人看到。章某人聽說小妾髮妻大會面,匆匆趕回家,正巧進門時看到我把章真瞳推倒在地上。我現在依然記得很清楚,他看到章真瞳坐在地上哭的時候,臉上神色是多麼心疼呵!

「我衝上去問他,那女孩是誰?是不是叫章真瞳?她說我該叫章假瞳,她說我才不是被爸爸愛的女兒來著!

「我沒想要太多,只想那人對我和顏悅色安慰一句『不是那樣的,曈曈是爸爸心愛的女兒』就好。可是那人卻不耐煩的拉開我,並且訓斥我說,我怎麼可以對妹妹那麼凶,小小年紀就那樣壞,第一次見面就已經懂得怎樣欺負妹妹,不好好管教的話,長大以後還怎麼得了!

「哈!真可笑,做錯事的人難道不是他嗎?他對妻子不忠,卻要責備自己女兒不夠善待他的私生女!多荒謬。我當時傷心極了,放聲大哭,那種被拋棄的感覺,至今不敢仔細回想半下,因為那種感覺,實在太過心碎,每每回想過,晚上入睡以後必定會把自己從夢裡哭醒過來。呵呵,想不到吧?其實我也是會哭的,只不過不會在人前,而是躲在連我自己都不願意麵對的夢裡頭。

「我傷心極了,嚎啕大哭,可能哭聲令他覺得聒噪和不耐煩吧,他皺著眉頭不理我,走過去只曉得呵護我那妹妹。我看到那母女倆以那人看不到的角度奸計得逞地對我揚著眉毛。我恨不能衝上去踢她們幾腳。這時媽媽走過來抱住我。看到章某人對待我的態度,媽媽已經心灰意冷。她告訴那兩個人,人在做,天在看,做什麼事以前記得摸摸自己的良心,下半輩子做人會不會覺得慚愧不安。假如人沒有了禮義廉恥,做什麼壞事都覺得理所應當時,這樣的人活在世上,已經同垃圾人渣沒有什麼分別!

「我想這些話是媽媽一輩子說過最最兇狠的話了。她是那樣一個溫柔又賢惠的女子,從來都是微笑著的,從來不對人說一句狠話,我沒有見過她對任何人發過脾氣。可是這樣完美的媽媽,卻被章康年說成『沒有感覺,日子太平淡,沒有了戀愛的味道,再在一起是互相折磨沒什麼意思,不如分手解脫彼此吧』。

「媽媽毫不猶豫簽了離婚協議,帶著我離開那個令人傷心的家。她只拿回當年自己為章某人交學費的那些錢,再多的,一個子兒她都沒要。她說人都已經變了質,誰還會去稀罕他那些髒錢?並且媽媽還說,章康年不過是想用金錢換一個心安,她寧可自己過得清苦,也不要讓他得償所願心安理得的生活下去。」

許瞳問顧辰:「我媽媽是不是很傻?我覺得媽媽真的很傻。可是她那樣傻,說到底不過是因為心裡依然對那個人還藏有一分愛——雖然愛得很絕望,可是依然不放棄企圖用自己的清苦去懲罰對方。可是,其實,人都已經變心了,你過得好不好,他又怎麼會在乎?」

嘆一口氣,許瞳幽幽作結,「這就是我要講給你聽的故事了。這故事,我從來沒有說給別人聽過,連龐都不知道這其中的是非曲折。怎麼樣?聽完以後是不是覺得,我的那些憤怒過激的情緒,其實真的不算過分?」

不等他回答,她抬起頭看著夜空。

顧辰站在對面靜靜看著她。

聽她講完自己身世,他只覺滿心震動。

一直以來,這女孩出現在他面前時,都是狡猾倔強又強勢的,她驕傲不羈的樣子,總能激起他想征服她的慾望。

從來沒有想過,原來她堅強強勢的外表下,是一段被親生父親深深傷害過的不堪過往,是一顆敏感脆弱受過傷害的心。

她一定很期待自己可以被人疼愛吧?

一瞬間,他覺得她那樣令人心疼。心口好像被什麼給揪著,一扯一扯的,令人動容。

他靜靜的注視她,不知不覺間,胸懷溢滿憐惜。

她掐熄了煙,雙臂環抱住自己,依然抬著頭望向天空。

肩膀在輕輕顫抖,面頰上鋪滿哀傷。

她將雙眼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睫毛卻在不停顫動著——她看上去似乎正在竭力制止自己眨眼。

也許是怕一但眨動起來,會帶出許多水珠滾落吧。

一瞬里,他的心柔軟下來。

他走到她身邊,脫下外套,手臂一掄一抖,衣服已經搭落在她肩膀上。

「你在抖,」他若無其事地說,「披上它,就不會再冷了!」

她抿著嘴巴不說話,眼波靜靜流轉,認真而專註地看著他。

外套兩襟被他用力向著一起扯了扯。她被包裹得嚴嚴的,夜晚的寒涼一下被阻斷在肌膚之外。

她溫暖起來,不再顫抖。

他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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