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瞳走到會所門口,服務生為她拉開玻璃門。
舉步將要出去時,又突地頓住腳步。
轉過頭,她笑容可掬問向服務生,「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做一件事?」
手裡捧著燙燙的紅薯,許瞳對服務生連聲道謝。
走出會所,只覺渾身手軟腳軟,一直死命綳著的那根弦,在無人看到的時刻,終於「砰」的一聲斷裂開來。
一整個晚上,從震驚到難過,從頹廢委靡到全心應戰,直至最後時刻,扮作一副神采奕奕的樣子完美退場,那些支撐她能夠完成一切的能量,不外乎是由到這之前被吃進肚子里的那個烤紅薯所提供。
那單薄的烤紅薯,竟可以讓她堅持到現在,實在難得。
疲累得厲害,許瞳再不想多走一步路,隱在會所外面一方角落,找到一級台階坐下,從手袋裡取出手機,撥電話給唐壯。
「壯子,你現在有沒有事忙?不忙的話,到××路××號××會所來接我回家好不好?」
唐壯帶著薄驚淺怒的聲音,頓時從話筒中爆破而至,「××會所?!許瞳,你給我說清楚,你怎麼會在那裡!你知道不知道,那裡面的女人都是什麼人!你啊你!我說你不愁吃不愁穿,你去那裡幹什麼!無聊是嗎?那也不許去那裡頭找樂子!!」
聽著唐壯的責罵,許瞳只覺心裡似有股暖流,隨血液融融流淌進四肢百骸,令蒼涼夜色驀然變得和暖怡人起來。
閉了閉眼睛,她輕笑出聲,「先別說那麼多了,我差一點就讓人拐賣掉,好不容易死裡逃生,現在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你到底要不要接我回家?」
唐壯一聲低低咒罵,「靠,你又跟我來苦情招數!在那等著,哪也別去,有人給你糖吃你也不行跟他走,知道嗎!我這就過去!」電話「咔」的一聲被速速截斷。
許瞳無聲微笑。
這才是真正為她好的人,嘴巴上說得再怎樣兇狠,心裏面卻始終一團柔軟,無論如何看不得她吃苦。
不像那某人,總是對她笑,笑得那樣好看,然而在那俊美無儔的笑顏之下,卻永遠讓人猜不清摸不透,下一刻將出現的,到底是槍還是劍,矛頭究竟是對著她,還是利用她去對向別人。
肚子咕嚕一聲響。
許瞳嘆口氣,捧著依然熱燙的紅薯湊到嘴邊,牙齒帶著力道,氣勢洶洶一口咬下去。
人總得先填飽肚子才有力氣活下去,繼而去行動,去感受,去快樂和哀傷。在飢餓面前,傷心,難過,沮喪,絕望,一切負面情緒都是毫無意義的。
紅薯很燙。許瞳手指被灼了一下。
剛剛拜託那位服務生想辦法幫她溫溫紅薯,想不到他竟然這樣認真負責,短短時間已經做到把它烘得滾燙。
許瞳無聲一笑。
看來這世界還沒有糟糕透頂,不是嗎?雖然有的人可以恣意踐踏她,可總算也還有著別的人,甚至是陌生人,是肯伸出雙手無私幫助她的。
許瞳手指被紅薯燙到。
她迅速抬手捉向自己耳垂。
卻在摸到那副瑪瑙耳環時,整個人不由自主變得怔忪。
呵,她真的太傻太傻。居然會把媽媽留下這副耳環拿出來,珍而重之的戴上,找著冠冕堂皇的理由,告訴自己說,它不過是為了搭配旗袍,和那人半點關係都沒有。
可是呵可是,如果不是為了他,又為什麼會在發現事實真相一刻,有那樣一番痛入心底的蒼涼感覺?
還好萬幸的是,在他身上,她雖然陷得唐突,可總算陷得還不深徹。
能夠及時抽身、早早收心,未必不是件好事。
從此以後,一定要牢牢約束自己,不要再令心莫名其妙的傾動,不要再親手交給別人機會,由著他來傷害自己。
慢慢咬下一大口紅薯,許瞳抬起頭望向天空。
依然沒有一顆星星,只有朦朧的半彎月牙孤零零懸在夜幕中,幽幽冷冷,與她形影相弔。
她忍不住自嘲。
這黯淡的夜,該是用來給人哀傷的吧。
顧辰端著酒杯,走到角落窗口停下,一面向外望著,一面慢慢飲啜杯中酒液。
明明事情的發展,盡如他早前預設那般,並沒有任何大的出入,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此刻他心裡卻沒有太多喜悅或者滿足的成就感,相反倒有些期期艾艾的,似朦朧中有什麼東西正抓著心肝,力道雖然不大,感覺卻一點不容人忽視,一下又一下,慢慢的撓慢慢的蹭,直把人催迫得幾乎有些坐立不安。
昭昭無聲湊過來,手臂勾住他的腰,軟著身子偎在他身側。
顧辰皺一皺眉,低下頭看她一眼,神色間竟是滿滿的隱忍與不耐。
他低低說:「昭昭,去別處,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昭昭立刻怔住。
早前那樣熱切想要贏回她,此刻當她真的被贏回,他又怎麼一下變得這樣冷淡?
她想不通。
顧辰更加懶得給她答案。
見她怔在自己身邊動也不動,眉心不禁皺得更緊一些,語氣變得益發不耐煩,「我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他聲音沉沉的,冷冷的,叫人幾乎不寒而慄。
昭昭立刻鬆開盤纏在他腰間的手臂,瞪大雙眼,一臉驚懼。
眼前這人,似乎已經不是她所認識的A城顧少。她認知里的顧辰,城府深沉,手段圓滑,無論心中是喜是怒,臉上總會掛著微笑。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把冷漠疏離毫不掩飾呈現出來,冷冰冰拒人於千里之外,令人無端端變得忐忑恐慌。
他不再看昭昭一眼,調過頭轉去望著窗外。
昭昭悄悄望向他。
無意間捕捉到他眼底的一個顫動。
順著他的視線,向外望去,她看到暗處台階上,竟坐著那個名叫瑤瑤的女孩子。
她坐在窗外那盞路燈昏昧的光暈里,仰著頭,看著天——明明沒有星星,卻偏偏望得那樣專註認真,彷彿天塌地陷都不足以令她動容垂眼。
而他站在窗子里,手中執著酒杯,眉心緊緊蹙起,目不轉睛盯著那女孩在看。
他臉上神情,冷凝無波。
他將手裡酒杯放在一旁,抬手輕而無聲地打開窗。
昭昭看得清清楚楚,顧辰在把酒杯放下時,那本該晶瑩剔透的玻璃杯壁上,一個短暫剎那間,竟是朦朧模糊的。
她的心狠狠向下一沉。
終於知道這一整晚,究竟誰才是真正的跳樑小丑。
轉過身去,再不必多發一言,只需默默離開。
她的背影想必同那女孩離開時一樣落寞寂寥。可在她身後,卻沒有一個人,也如顧辰那樣,手裡握著酒杯,心懷淡淡緊張——剛剛酒杯壁上的朦朧痕迹,她看得分明,那是一層由顧辰手掌心所熏染出來的淺濕哈氣。
原來一個人是否真的動容,未必如實呈在臉上,也未必誠實映在心裡,有時小小一隻酒杯,已足以出賣他心底真實情緒。
顧辰站在窗前,向下面望去。
他只看得到許瞳的側面。她仰著頭,一口又一口的吃著捧在手心裡的烤紅薯,津津有味的樣子,幾乎令他也感念起那股淡淡清甜的味道。
很快吃完,她胡亂搓了搓手,便用掌心捧住臉頰,支在腿上,抬著頭,十分專註地繼續望著天。
她靜靜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臉上神情,似乎有些哀傷。
他握著酒杯的手,不知怎地,驀然就是一緊。
室內燈光反照在玻璃窗上,他看不清她到底是不是在哭。
把酒杯放去一旁,悄悄無聲的拉開窗,再向下仔細看過去。
原來她並沒有在哭,只是安靜地望著天空而已,間或吸下鼻子。
夜色有些涼,她只穿著薄薄布料的旗袍,一動不動坐在冰冷石階上——會吸鼻子,大抵是覺得有些冷吧。
滿天並沒有一顆星星,只有瘦瘦的半顆殘月,慘淡淡的掛在那裡。
從沒覺得,原來夜幕也有這樣寒酸的時刻。
可她卻一直仰頭望天,望得那樣認真專註。
彷彿這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對著一顆殘月,守著一片涼涼夜色與孤寂天空。
月光那樣清冷,夜色那樣寂寥。
她坐在那裡,面上表情有些寂寂蒼茫,有些彷徨無助,有些像那天他逼她拍AV時候的樣子,獃獃的,怔怔的,魂魄在神遊太虛,眼底正空空蕩蕩。
他看得很清楚,她的確沒有哭。
可望著她的側臉,胸口卻毫無徵兆狠狠一滯。
悶悶的,似被人用拳錘過一樣。
怔忪間,正在努力尋思胸口這拳究竟由誰發出,耳畔突然響過一陣突突踏踏的摩托聲。
是她哥哥趕來接她。
她從地上跳起來,臉上表情一下就變了樣子。
原本那些彷徨落寞,瞬間便掩去無蹤,繼而呈現出來的,是一副雀躍歡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