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彈指又兩年

聽著寧軒的話,我腦子裡忽然浮現四個字。

世事無常。

程遠天他用讓老爸坐牢威脅我足足六年,可到頭來,兩腳邁進監獄裡去的那個人,竟是他自己。

寧軒說得沒錯,程遠天一出院就被判了刑。虧得唐秘書多方遊走,才只判了三年有期,躲過了十年牢獄。

他在裡面,始終不肯見寧軒一面。寧軒急得恨不能去劫獄。

唐秘書找到我,說程遠天想避開寧軒單獨見我。我應約去了,而他對我說的話,依然時老生常談。

他要我離開他兒子。他說否則的話,就讓唐秘書把老爸曾經虧空公款的文件交上去,讓老爸陪他一起坐牢。

他跟我說話的時候面容平和。絲毫不見猥瑣猙獰的神情浮現在臉上。可是我聽得卻渾身發冷。他這樣鎮定,就是抱著我如果不答應他提的要求他就破釜沉舟豁出一切的決心。

他說只要我肯離開他兒子,老爸的事情,由他來背。

寧軒已經那樣痛苦,一邊是頹然倒下的父親,一邊是相愛多年的我。哪一邊對他來說,都是那樣的難以割捨。

我捨不得逼他去做他根本無法做出的決定。於是這決定,由我來替他做吧。

昨天回家時我才發現,原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老爸都已經有些駝背了。於是我意識到,老爸已經老了。這樣的他,假如去坐牢,我的心會痛死。

將心比心,我的父親沒有坐牢,可寧軒的父親卻在裡邊。從高高在上的省長,到人人看輕的階下囚,這中間的巨大落差,已經足夠凌遲一個人的驕傲自尊。

我想程遠天他此時,一定非常生不如死吧。

而寧軒,他會比他父親更加生不如死。因為他始終不肯見他。

這樣的僵局,我知道,最後只能由我來打破。由我的離開,去打破這所有的僵局。

年輕的時候,覺得只要兩個人相愛就會戰勝人間一切困難。可是多年以後,滄桑歷盡,千帆已過,再回頭時,才發現原來愛情竟是這樣脆弱。哪怕相愛的人彼此感情再濃再深,可造化若是弄人,他們就怎樣都無法守在一起。

我和寧軒,有相愛的緣,卻沒有相守的命。

每當我覺得我們之間燃起一絲曙光時,後面跟著的,卻總是一片比之從前,要更加覆滅和絕望的黑暗。

我們之間,緣是孽緣,命是苦命。而對彼此的愛更是忘不掉、滅不了、擦不去,也是求不得。

我拖著行李,慢慢走在街上。不想這樣匆匆趕到車站,想沿著街角再慢慢走一次。

昨天我對老爸老媽說,我將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告訴他們我會好好對待自己。我會努力讓自己快樂的生活下去。我要讓他們一定放心,說不定哪天,我就會活蹦亂跳的回來了。

老爸老媽明明不想我走,可是偏偏又對我無可奈何。

傷心人身上,總是有種讓人不敢駁斥忤逆的東西。似乎這東西一旦被駁斥和忤逆了,傷心的人為此就會極有可能了解掉自己的生命。

老爸老媽不敢駁斥忤逆我的要求,他們生怕我一個想不開之後,會跳河上吊卧軌割腕。

所以他們縱容我,放我離家,任我遠行。

不知不覺間,我慢慢走到當年我和寧軒經常過來親熱的小公園。

站在公園門口,心裡漫漫涌過一撥又一撥的酸澀和疼痛。

這裡記載著我和寧軒那些最初最真最幸福的甜蜜點滴。這裡也是我們相愛卻不能相守在一起的罪惡源地。

我沒有勇氣多待下去。我怕只要再多看一眼,我的理智就會崩塌。我的眼淚就會泛濫,我的情緒就會崩潰。

我拖著箱子,腳軟得幾乎走不穩路。順著圍牆一路摸索下去,我慢慢走到心動咖啡店門口。

看著表差不多九點左右,咖啡店正在準備營業,我覺得自己渾身已經虛脫,根本無法繼續多走一步路。於是推門進去,想要歇歇。

雖然無力,可我還是掙紮上了二樓。我想圖個安靜。在安靜中最後一次緬懷悠悠往事,然後,離開。

坐在二樓,點杯咖啡,一口口慢慢飲下。苦澀的味道哽在我喉嚨口,久久不散。

身邊傳來悉悉縈縈的腳步聲,我意興珊抬眼去看,卻不曾想能在這裡,這裡,遇到故人。

我年不見的故人,她看起來竟然比六年前還要明艷動人。

在看到她出現的那一刻,我再也壓抑不住的,冷笑起來,衝口對她說:「這回你總算能滿意了吧,田婉兒!」

兩年後。

這裡是西北山區。遠離城市,交通不便,物產不豐,生活貧困。

我申請來到這裡支教已經兩年。七百多個遠離塵世喧囂的日子裡,每天仰望著青山碧水,我盼望著自己的內心總有一天能夠重歸平靜放下所有,然後日復一日下來,似乎我所忘記了的,只是該怎樣去歡笑。至於那個人,那些事,那段過往,卻一次次在午夜夢回時變得越發清晰。就著山裡清冷的月光,它們帶著絕望的味道,一份深過一份的浸入我的骨髓腦際,清晰刻骨,無法磨滅。

娜依古麗,我的學生,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此刻,她很納悶的仰著頭問我:「蘇老師,你上課時講的『憂鬱』,是不是就是你現的這個樣子?」

我笑問她:「你覺得老師憂鬱嗎?」

她很認真的考慮,然後說:「恩。你總是一個人發獃。我們看見你的時候,總會以為你在哭。」

我摸著她的頭,告訴她:「老師不憂鬱。老師只是想忘記一個人,卻總是忘著忘著,反而更思念他。」

是的,那個人,我明明想忘記,卻偏偏一直在思念。我明明想從過往中逃出來。卻總是不知不覺陷入得更深。

曾經,我是那樣的沒心沒肺無憂無慮,笑得那麼彪悍粗獷,活得那麼張揚跋扈,可是現在,連小孩子都覺得我很憂鬱。

我不禁有些失笑。

遠處一個人在飛快的向這邊跑著。

「蘇老師,好像是村長!」娜依古麗指著那個人對我說。

我迎上去。

村長停在我面前氣喘吁吁的說:「蘇老師,總算找到你了!快跟我到村支部去!有人找你呢!」

有人找我?除了父母之外,應該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裡的。

「村長,是誰找我?」我納悶的問村長。

「恩,據他自己說,是從你家鄉來的。」

家鄉來的,會是誰——

走進會客室,我見到來人,是所有人中,我最不想見到的那一個,卓浩。

聽到腳步聲,他轉頭看向我,喊了一聲:「蘇雅!」

我對他極淡極淡的笑了笑:「好久不見。」

他看著我,眼底浮現出憐惜和心痛的神色:「你怎麼瘦成這樣!這裡——這裡太苦了!蘇雅,你跟我回去吧!」

我搖搖頭,告訴他:「這的苦只不過是物質上的苦,我抗的住。我扛不住的,是精神上的苦。這種苦走到哪裡去都不會消失,回去反而更濃更烈。」

卓浩看著我,欲言又止。我替他開口:「想問我過得好不好是嗎?」

他點頭。

我說:「你看呢?」

他皺起眉,頭微微低了低。

我叫了他一聲:「卓浩」,他抬頭看我。我說:「以後,我們別再見面了。」他滿臉愕然,我補充,「以後別來找我了。我已經沒辦法再跟你做朋友。」

卓浩看著我,臉上表情瞬息萬變。從愕然,到驚疑,再到了悟,最後是嘆息和落寞。

他看著我,問:「你都知道了?」

我點頭:「恩。我都知道了。」

他不再說話,也輕輕的點點頭。

我問他:「卓浩,能告訴我為什麼這麼做嗎?」

卓浩抹了把臉,像是有些難以啟齒似的,深吸口氣,對我慢慢開口:「如果我說,我是真的愛你,你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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