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天不報我報

從聽到尤琪自殺的消息開始,寧檬整個人就處在混沌中。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暈倒中醒來的,似乎是隔壁住戶聽到了她倒下時的那聲巨響,驚到了,於是來敲門。無人應答後,他們試探著推門進屋,看到了躺在地上無知覺的人,以及屏幕還沒來得及滅掉的手機。

他們趕緊按人中,按不醒。於是他們打了120。他們又想起之前的一位陸姓住戶似乎跟二房東關係密切,於是善意地自作主張翻了二房東的手機通訊錄,結果看到的第一個人就姓陸:a陸。

他們把電話撥過去。

不久後這位陸先生和120幾乎同時到達。

後來寧檬在醫院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打著吊針。

一堆過度疲勞,亞健康,營養不良,低血糖的白領病詞語向她砸過來。醫生把她暈倒這些病因說完,她在朦朧一片的迷茫中聽到陸既明用很揪心的聲音在說:你為了幫我,把自己累成這樣,而我卻到現在才知道。

她顧不上對他大義凜然地說一句,這都不叫事。她知覺迷茫的結界被陸既明的說話聲劃破了,她想起了暈倒前發生了什麼事情。於是當她一張嘴,那些難以自抑的悲愴嗚咽立刻給剛剛那些病名又增加了一個夥伴:悲傷過度。

寧檬告訴陸既明,尤琪沒了,她自殺了。她拜託陸既明立刻幫她買張機票,她得飛過去看看尤琪,看看她是不是在搞什麼惡作劇。

陸既明連老闆派頭都不要了,沒有通知公司負責訂票的行政秘書,立刻親自買票,一共兩張。寧檬的,和他自己的。

他把所有事情全都放下了。義無反顧地放下。他得做驚慌失措的她的守護者。就像之前他了無生趣萬念俱灰時,她守護他那樣,所有其他事情全都義無反顧地放下。

陸既明就這樣陪著寧檬到了貴州。

到了貴州,寧檬打起精神,強迫自己不要被再一次聽到的看到的事情擊垮。現在不是她垮掉的時候,她沒資格把悲傷放在處理事情前面優先發泄。

從客棧老闆、當地居民、當地警方等人的口中,寧檬拼湊起了事情的全貌。

那位女士和那位先生,據和他們住同一層的醫生說,兩個人都有嚴重的抑鬱症。然後前兩天他們進了山就沒再回來了。——客棧老闆說。

那位女同志和那位男同志進山之後一起跳崖了。那位男同志比較幸運,掛在崖中間樹叉上,沒徹底掉下去,被當地進山采中藥的老鄉發現時已經重度昏迷。現在他人正在當地醫院搶救著。至於那位女同志,我們沒有找到她,但根據地形推斷,她存活的可能性不大。

寧檬忍住一陣陣眩暈。陸既明緊緊扶住她,她的背抵在陸既明胸前,以此讓自己有了依靠不會立刻摔倒。她不願意承認事實,於是企圖用細節挑戰事實存在的可能性:「沒有看到人,憑什麼能確定她就是跳崖了?萬一跳的只是安中呢?」

警員同志搖搖頭,嘆息一聲:「女士,我的話還沒說完。那位跳崖的男同志被送到醫院後,我們從他身上找到一封事先寫好的遺書,上面有兩個人寫的話,已經核對過筆跡。」

從安中身上找的遺書是這樣寫的:

抑鬱症,太難熬了。也許難熬的不是抑鬱症本身,是我們對這個世界已經再也提不起興趣。我們也曾互相鼓勵,再熬一熬,或許活著沒有那麼可怕。可是我們真的熬不動了,當活著比死還叫人辛苦,活著便已經失去意義。於是我們選擇在我們還沒有變成麻木的行屍走肉前,用最後一分生動與刻骨,和這個世界勇敢訣別。

同行的路上,有你摯友尤琪相伴,我不孤獨,這樣已經太好。

再見,世界。再見,煩惱。

安中絕筆。

附:

我不後悔我來過這個世界,我也不後悔現在決定離開。

再見,世界。再見,煩惱。

尤琪絕筆。

這封遺書的最後,真真切切是尤琪的筆跡,它徹底封死了寧檬心底祈存的任何希望。

寧檬到當地醫院去看了安中。這是她第二次看一個人毫無知覺地躺在病床上,渾身插滿了管子。

之前那一次她看到這樣躺在病床上的人是陸既明的父親。後來他的父親離世了。

她不知道安中挺不挺得過這一劫,畢竟他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個喪失了求生意識的人。

大夫告訴寧檬,安中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但什麼時候醒還不好說,等生命體征再穩定穩定,人就可以轉移回北京。

寧檬看著安中安靜地躺在那,一副不問世事煩惱的樣子,她心裡起初想一到醫院就搖醒他問清一切的念頭漸漸消失了。他那樣睡著似乎也挺好的。

這世上,其實清醒活著的人更加可憐。

第二天新聞app推送了一條新聞,標題是新銳美女攝影家和新銳編劇男友雙雙跳崖殉情,生前曾通過多幅照片展現過厭世傾向。正文內容里有一句話是這樣的:男子身邊多位好友曾有吸毒致死及被抓前科,這讓兩人具體死因蒙上一層迷色。

寧檬根本沒辦法冷靜面對這篇胡說八道的新聞里那些用別人生死博眼球的齷齪文字。她打電話給推送這條新聞的媒體,請他們撤掉這篇不實的報導,請他們有點職業道德,不要用別人的生死來博點擊,這樣的行為非常下作。如果他們不撤掉這條不實新聞,她一定起訴到底。

然而寧檬的強硬收效甚微。對方的態度油滑無賴得毫無道德底線。他們對寧檬的回覆是我們新聞社可都是有一線記者深入調查後才發的新聞稿,您覺得我們是胡說八道,那歡迎您隨時去告好了呀,我們靜候您的傳票。

寧檬悲憤得簡直要發瘋。她想不通為什麼最該還原事實真相的職業里,會有越來越多的從業者為了博點擊博眼球,連良心都不要了,完全地喪失掉職業道德?這個社會生病了嗎?

陸既明陪在她身邊,問人要了根煙,點上默默地吸。

寧檬已經知道,他只有在情緒處在某種極端的情況下才會吸一支煙。極度思念時,極度絕望時,極度無力時,對自己極度厭棄時。

陸既明吸著煙,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寧檬卻從裡面聽到了極度的無力和自厭。

「這家媒體的老闆我家老爺子認識,如果是從前,如果老傢伙還在,他是有辦法的,一句話的事。從前我一直跟他較勁,等較來較去他人沒了,我才看得清我確實不如他,他能擺平的事,看,我卻無能為力。」

寧檬在那一瞬忽然就原諒了尤琪的選擇。

活著,真的要背負太多無能為力了。

寧檬在貴州逗留了幾天,等搜救人員的消息。幾天後,警方確切地通知她,找不到尤琪的屍體。

寧檬不知道聽到這個消息時自己是一種什麼感受。這消息對她來說,要麼是死不見屍的壞,要麼是人沒死只是失蹤了的沒那麼壞。

她在接受現實和自欺欺人的兩種可能里打晃,晃得自己快要神志不清了。

最後還是由陸既明處理了一些後續事宜,買了機票把寧檬帶回北京。

下了飛機,落地在熟悉的首都機場,寧檬從飄飄蕩蕩的不真實感中清醒了。

眼淚從她眼睛裡清醒地流出來。她捂住面孔,問陸既明:「我該怎麼對尤琪的爸爸媽媽說呢?我怎麼張得開這個嘴?他們只有尤琪一個女兒啊!」

陸既明給她鼓勵:「你要是承受不住,就由我來說吧。他們總該有個知情權。」

寧檬擦乾眼淚,走出機場,在北京秋天薄薄的霧霾里,給尤琪的媽媽打電話。

電話通了,她控制自己的顫音喊了聲阿姨。

倒是對面的聲音先流露出了悲愴。

尤琪媽媽說:檬檬,我們都知道了,警方已經通知了我們。我和琪琪爸爸現在正在貴州。但我不難過,既然沒有找到琪琪的屍體,那我就認定她還活著,我和你叔叔就會一直等她回家來。

寧檬掛斷電話又用手捂住了面孔。

有淚水無聲無息從她指縫間滲透出來。

陸既明站在她身旁,有點手足無措。心疼最終戰勝一切顧慮和矜持,他雙臂一攬,把寧檬攏到自己胸口。

他抬手輕拍她的背,希望能給她帶去撫慰和力量。

陸既明把寧檬送回家,請求她第二天在家休息一下,無論是路盟還是鷹石,就都先不要去上班了。

寧檬說好的。

但第二天陸既明一早到公司時就從楊小揚那裡收穫了一波不安。

楊小揚說:「咦陸總,你們今天怎麼都這麼早?」

陸既明心頭一跳,問了句:「還有誰也來了?」

楊小揚說:「寧總啊。」

陸既明轉身要往寧檬的辦公室里走。

楊小揚在他身後說:「寧總不在辦公室。」

陸既明心頭又是一跳。他迅速轉身問楊小揚:「那她去哪了?」

楊小揚回答說:「她到了之後坐了一下,然後估計下樓到超市買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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