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歸晚

戰鼓如雷,號角頻催。

狂嘶咆哮聲震耳欲聾地襲來,林瑞恩綳直身軀,巍然如山地站在坡前,在看清敵軍狀況之後,劍眉深鎖,唇抿如刀。身後一陣桫欏聲,他轉過身,看著士兵們聽令用厚木修固馬棚,動作沒有了往常的利落,士氣低迷地幾近惶惶。

林瑞恩大步走上前,將鎧甲卸下,捲起衣袖,順手拿過地上的木板。

「將軍,這種事還是讓下面的弟兄們做吧。」跟隨林瑞恩多年的副將略有些驚慌地上前勸道。

林瑞恩一手把木板固定在馬棚薄漏處,另一隻手不空閑地拿過鎚子大力敲打落釘處,頭也不回地答:「時間緊迫,全部都過來修繕馬棚。」

副將獃滯片刻,立刻急跑傳令而去。士兵們僅僅訓練了兩月有餘,面對如此千軍萬馬包圍的陣仗,內心顫慄不已,看到林將軍如此聚精會神地修固馬棚,雖然不理解其中的原由,心下也稍安定些,學著他人忽略這滿山環繞的嘶喊,忙起手上的工作。

「讓所有人都聚到這裡,動作快。」看著士兵們完成了工作,馬棚已經加固了兩層,林瑞恩套上鎧甲,一邊高聲命令,坡下又發出震天的狂吼,一陣高過一陣。

八千多名士兵很快列成方陣,手中拿著厚盾,神色緊張。林瑞恩的眼神緩緩滑過他們的臉,其中甚至有十幾歲的甚至可以稱之為孩子的軍人,甲胄鮮明,站立在隊伍的中央,北風揚起的雪粉像冰刀一般划過他們的臉,把鼻子凍得通紅。他們靜靜的站著,眸光清澈堅韌,軍人的剛毅在風中一點點地滲透。

山坡之上,肅穆地駭人,只有轟隆如雷的叫喊猶在耳邊。

潮水涌動的兵甲聲緩動起來,林瑞恩走到坡前,看著底下弩兵的調動,寒氣瀰漫,他回身走到方列隊伍之中,拿起鐵盾,手揚起,如刀般的姿勢帶起勁風:「舉盾。」

厚盾映著雪光隱泛黑色光澤,整齊一致地擋在了八千士兵的頭上,在林瑞恩手勢的指揮下,眾人俯蹲,像一面巨大的黑色盾牆佇立坡間。

日月無光,天地黯然,飛箭比驟雨更密集地落下,擊打在盾牌上,發出重金相交的爭鳴,銳利,急驟,恍若魔鬼跳著舞。

躲在盾牌下的士兵們哀吟出聲,卻無人得聞,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下,人人只求生存。箭刺進空隙,士兵中箭倒下,血花四濺,旁邊的人立刻調整位置,補充空域,箭雨聲蓋過了一切。

時間變地比雪更空白,箭矢一陣接一陣,遮蔽了天日,士兵們咬著牙,撐著手中的鐵盾,時不時換手交替,比身體酸痛更難熬的,是身邊的同伴倒下時噴射出的鮮血,連擦拭和哀痛都來不及,等待下一輪攻擊,慢慢在死亡陰影下煎熬著。

直到此刻,眾軍將才明白剛才林瑞恩剛才命令修固馬棚的用意,保住了馬,他們才有拚死一搏的基礎,馬棚上插滿了箭,密密麻麻,沒有一塊完好,幾乎到了見縫無法插針的地步。

「將軍,我們還要被困多久?督城會派兵來嗎?」度過又一輪的箭矢,蹲在前排的士兵把同伴的屍體推到空餘處,忍不住開口問,聲音不可抑制地顫抖著。

知道下一輪襲擊即刻就來,林瑞恩回身正欲呵斥,轉首之際,發現士兵們都用一種明亮的眼神真摯地望著他,有的士兵手上腿部中了箭,手指緊捂,痛苦之中卻帶著求生的殷殷期盼,傷口處不斷地滲著血。

「會來,督城的援軍會在天黑後來……」冰冷的聲音堅定地說著,林瑞恩擺手讓士兵做好防護工作。鐵盾下,幾個士兵露出微笑,宛如在黑夜中看到唯一的光明。

面無表情地轉過身,林瑞恩現出痛苦之色。在這樣心理與肉體的雙重摺磨下,士兵的意志已經繃緊到了最高點……督城根本沒有救兵會來這個消息他怎麼也無法說出口,督城的守兵數量只有兩萬餘,軍師不會冒險派兵前來,如今的現狀就是他們所能面對的一切。

等,只有等,弩軍傾巢而出,銳不可擋,只有等他們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時,才是他們突圍的好時機,而這之前,必須讓士兵在弩軍攻擊之下保全而不被擊潰。

撐著盾的手臂已經微微發酸,林瑞恩忽略著這份異感,靜聽著前方傳來的任何動靜,手心處沁出汗絲,他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準備應付任何突髮狀況。

這一戰,必是他人生中最險惡的一仗。

耳邊忽聽到一聲聲的低泣,不用回頭也猜到是少年郎們第一次面對這樣的險情,宣洩著對死亡的恐懼。心抽搐著,他一手握上刀柄,咬緊牙,神態比冰更冷竣。

等待……

夜幕低垂,萬物寂籟,弩軍的火把燃起,林瑞恩俯視山野,把宛如巨蟒盤旋緊圍的星火納入眼中,長達近三個多時辰的攻擊,弩軍也進入暫歇狀態。

時機終於到了。

八千子弟兵在黑暗中悄悄行動,將馬從馬棚中牽出,整理著隨身的兵器,更有甚者,隨處拔一些箭,放入箭囊,此刻對他們來說,箭矢算是最充沛的軍備了。一切動作有條不紊,即使深處黑暗,也沒有絲毫的慌亂。

林瑞恩默然地看著眾人的行動,在著漆黑不見無指的夜色中,他看到每個人的神情,看著他們中午時分還有些稚氣的臉龐,此刻已經滿布滄桑,經歷過生死,讓他們變成了真正的軍人,暗色中流淌著一股肅殺之氣,蔓延在山坡之上。

「將軍。」副將跑至林瑞恩身邊,遞上一張強弓,一支勁弩,從腰間摸出火摺子,「娑——」地一聲,黑暗中多出一道微弱的火光,點燃了勁弩的前端。

借著這道光彩,林瑞恩清晰地看到坡前站著的八千子弟兵,他們已經疲憊了,可是現在依然精神昂揚,地上還有弟兄們的屍體,有的血跡未乾,空氣中甚至可以聞到淡淡血腥味。沒有人低頭看,正如同他們已經跨越了一個生死關一般,低頭就是軟弱,不被允許生活在這片夜幕下。

寒意森重,風如冰刃。每個人都定神望著他們的將領,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這種眼神分明是惡狼的陰狠……這樣想著,林瑞恩嘴角淡揚,帶起一個自信的笑容,在這個笑容的鼓勵下,士兵們感到空前的振奮,從之前林瑞恩料敵於先的種種布置,已讓他們敬若神明,此刻更發現,原來這個冷如冰山的將軍笑起來也是這般漂亮。

「督城還有你們的年邁的老父,慈藹的老母,有你們心心挂念的妻兒……想見他們嗎?」緩緩開口,林瑞恩拉開弓,弦成滿月,看著每個士兵的眼神變地更亮,更犀利,「那就給我活下去……活著回督城。」

颯冷的寒風中,如漆的蒼穹間多出一道亮光,劃破半山的沉寂,猶似天空隕落的一顆燦爛流星。落於馬棚上,早已堆好了易燃的稻草,頃刻間,紅光四起,遍染半天。

所有人都知道沒有路可以退了,八千人排列成隊,形成尖刀狀,前排之人手中持著鐵盾,舉齊於馬上人同高,後頭跟著步兵,緊緊排列成一隊,陌刀在手,黑夜中也透著森涼的殺意。整個隊伍非常緊湊,加快著速度向山下進發。要趁敵人不備,像一把尖刀刺進他們的心腹,斬斷這星火連線的包圍,他們才有一線生機向南逃跑。

等弩軍發現情況不對時,林瑞恩的軍伍已經衝到了他們的面前,弩軍燃著火把,目標明顯,而八千軍將卻似黑暗中的野狼,無蹤無跡,隨時撲上來咬一口,以暗打明,出其不意。

呻|吟聲響盪在山野間。

這是一場以少打多的撲殺,不計手段,不計生死,前排的士兵騎著馬飛快衝入還沒有準備好的弩軍隊伍中,見人就砍,頸部,腦袋,肌肉骨頭的斷裂,哀如野獸的慘叫嘶喊,剎時傳遍了山野,聽者無不戰慄。

這是復仇,必須用血才能解決的紛爭,避無可避,每個人都拼盡全力去撕殺,黑暗中沒有軍旗,只有敵我。

八千軍伍飛快地前進著,林瑞恩騎在最前首,手起刀落,陌刀的光澤一閃而過,帶起的就是一片血,噴洒在地,一個人撲上來,被他一刀砍在脖頸,腦袋已經骨碌地滾下來,屍體依然是衝上來的姿勢,敵軍就踩著同伴的屍體上前,於是他又一刀而去,胳膊飛出,慘叫不絕於耳,一路前進,都是踏血踩屍而行。

殺氣蔓延開,混沌地攪合在修羅戰場,血液飛濺,染紅了衣服,更染紅了眼,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一般。無意識地揮動著能殺人的武器,將敵人擊殺。那一聲聲慘痛的呻|吟和嘶吼,都是一種聽覺的刺|激,激發起士兵內在的暴戾。

殺變得普通,變得必須,變得貪婪……

如果敵人不死,那自己就必須死,誰也不能在這塊地方停下,一停,就要永遠停留在這塊土地了……

他是屠夫,這是地獄……

斬殺著身邊人,林瑞恩心中燃起火,鼓盪著他前進,血濺到臉上,已經沒有當初溫暖的濕感,麻木的知覺變的殘忍了。身後人漸漸變少,同伴們一個個被這無情的地獄吞噬了,屍骨無存,被其他的士兵當成了踩伐的工具。

屍橫遍野……一邊廝殺,一邊密切觀察著戰局的情況,林瑞恩知道自己快要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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