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京畿風雪

一手輕托香腮,一手拿著書卷,歸晚百無聊賴地打發著時間。房門「嘎吱」一聲細響,她抬首,玲瓏推門而進,腳步顯得有些急,走到几案前,半低下身子,在歸晚耳邊低語。

「德宇公公?」微訝出聲,歸晚把書放到一旁,看著門口,沉吟起來。宮中總管此刻在院外求見?

對著玲瓏點了點頭,看著她又一陣疾步出門而去,歸晚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站起身,眺望窗外。這些日子,相府內院平靜如初,只是這院中下人的歡愉平靜是真,她卻是半真半假,明白里摻著糊塗,只有這樣,才能在暗濤下過完一天,又是一天。

德宇此時來,又為了哪樁呢?

「夫人。」斯文有禮的聲音一如既往。

偏神想遠了,歸晚轉過身,門口已站著一人,頎長的身形,寶藍長衫,挾著薄薄秋意,倒似一個世代書香的公子,哪裡看得出他是如今宮中大紅人。

細一看,他雖含笑而立,那面色卻有些蒼白,眉間懸著憂。

「公公……」歸晚先在几案一旁坐下了,玲瓏乖巧,早已在一旁拿過椅子,待德宇坐下,身子還沒穩,一杯清氣四溢淺香縈然的碧螺春已經遞到了德宇手旁。

德宇拿過熱茶,卻沒有觸口,一轉手,放回了几案上,微低著頭,想說話又難開口的樣子。過了半晌,終是耐不過這分外的靜,一張口,聲音低中帶著啞:「夫人,你可知道舒氏?」

又是「舒氏」……「公公怎麼對這南方望族感起興趣了?」不答反問,探著德宇的話外音。

搖了搖頭,拿過茶,一飲見底,潤了潤嗓子,德宇才又開口:「夫人也許不知,舒氏家族端的厲害,」說到這,也許是想不到好的形容,他頓了頓,迎上歸晚疑惑的眼神,稍理頭緒,續說道:「皇上曾出宮一天,就是在相府芍藥花會之日,到日落之時才回到宮中,隨行回來的,還多了一個人。皇上召他談了足有一日,從那之後,此人就暗地為皇上出謀劃策,皇上不能做的事,也借他的手去做。他行蹤不定,又得皇上特赦,我費了些時日才查出來,他是舒氏子弟,聽聞叫舒豫海。」

聽到這名字,歸晚心驀地一凜,眉輕蹙,「舒豫海?」

舒氏的子弟,一個到相府,一個到皇宮,行事詭秘,其後深意難測,看來是野心勃勃,有備而來。樓澈應該看得出這點,皇上也不糊塗,只是這其中利害關係牽扯不清,他們都想利用舒氏,身居高位,有許多事不能放手為之,有了舒氏,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就可以藉手為之。

一人之力有限,家族之力無窮。

「公公今日來就為了這舒氏家族的事嗎?」

德宇抬起眼,突然從椅上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在歸晚面前,隔著几案,歸晚微詫,忙不迭也起身,想要伸手扶起他,卻被他一個沉重眼神壓了回去。德宇的神情透著點肅穆,遠看蕭索,近看,那似乎是天塹下的巨石,千百斤的沉重。

「夫人,都是我不好,管教的小太監嘴巴不嚴實,把你的事透露給了舒豫天,這舒氏狡詐,一心為謀權,只怕他們會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來,我思前想後,總覺得不妥,今日特來請罪。」話音落,低低地伏著身,他跪在几案前默不作聲。舒氏的行動力比他想像得還快,舒豫天向樓澈進言已是好幾日前的事,這點,德宇自是不知內情了。

歸晚先是有些訝意,而後悠淡一笑,「公公不必這樣,這天下間這麼多張嘴,管也管不過來,小太監誤事,跟公公沒有關係的。」對著玲瓏使了個眼色,玲瓏立刻上前攙扶德宇。

誰知德宇依然紋絲不動地跪著,只是苦笑著搖頭。他獨在宮中寂寞,無以排遣,一日酒醉之後泄露了皇上和歸晚些許事,被小太監聽去,這才恰巧透露給了舒豫海。事後,他懊悔無比,雖然將泄密的小太監暗地整死,卻怎麼也挽回不了既成的事實。可惜這些話,他憋在心中,又如何敢對歸晚說出。

見他跪在地上不肯起身,歸晚也犯起難來,是她一手把德宇拉進了這複雜的漩渦,害他身不由己,隨之沉浮,現在他居然還為了她的利益安危,前來請罪,怎不讓她心頭震動?一時間竟無語可答,片刻後,歸晚立到德宇身前,低身拉起他的臂膀,「公公,到底是我欠你多些,還是你欠我多些?你如此跪著,是要與我算清楚嗎?」

德宇微愣,這才站起身,心頭的大石放下,憂色減輕,退後幾步,對著歸晚細看了幾眼,須臾之後,茶已漸涼,他開口:「夫人,請你多加防範舒氏,我不能多逗留,這就告辭。」

知道他身份特殊,的確不宜在此停留,歸晚頷首,看著他恭敬地躬身一禮,就在他轉身之際,忍不住喚:「德宇公公。」

「夫人還有吩咐?」

「今日公公是私自出宮嗎?」

聽到這句話,德宇身軀稍怔,心頭暖流潺潺流過,知道歸晚這句話在關心他的安危,怕他因為私自出宮惹上麻煩,背對著歸晚,他也能想像,她此刻必是淺笑如新月之彎鉤,眸如夜,藏著如許的醇色,燦如星辰。

「夫人請放心,今天出宮是有公事,不會有紕漏。」頭不回,他拋下話語,就這樣走了,正如他來時一樣,掠入暮色中,玲瓏忙緊跟而出。此時誰也不知道,德宇今日的暗訪,是最後一次見到歸晚,這樣的不回首,在日後,竟成了一種遺憾。

等人影完全消失,歸晚收回眼光,坐回原位,心緒有些不安寧,她站起身,來回在房中踱了兩圈,這不安卻越積越大。瞻前顧後地細細一想,她吟然輕嘆,拿出筆墨,就著几案寫下兩封信。

第一封信,是寫給三娘,信中囑咐其盯住南方舒氏,如果舒氏有任何針對相府的行動,請三娘全力對付舒家。

第二封信,是寫給兄長余言禾,晉陽離舒氏家族的根基極近,歸晚在信中請求兄長,在舒氏權勢過大之時,不需顧忌,直搗黃龍,務必要剷除舒家。

這個時候,歸晚已經看出了舒家的狡詐手段,想在皇上和樓澈的爭鬥中佔便宜,以這個為契機,作為家族上位的基石。

皇上和樓澈的鬥爭,她揣著明白當糊塗,因為這是男人的天下,這場爭鬥,不允許別人的插手。她只能默默地陪著樓澈,在他閑暇之餘,一盤棋,一杯茶,清風遐邇,伴君盈盈一笑。

在這份表面平靜中,她不允許有人在暗地裡阻撓甚至傷害相府的利益,即使只看到一點預兆,她也要在其行動之前將其扼殺。

看著墨跡未乾的書信,她輕輕折起,放入信封,遞到蠟燭旁,看著燭淚一滴滴地在信口封住,她的不安、她的惆悵,似乎也在這炙熱燭淚中塵封住了。

即使歸晚如此聰慧,也沒有料到,她這兩封信還是晚了一步。

歷史的轉動不會停留,就算機關算盡,欠缺了天時地利,事情終難成功。歷史裡輕輕一筆,帶過了無盡的心酸和無奈,又有多少肉眼所不及的努力在慢慢醞釀,是德宇暗訪的忠誠,是歸晚夜書的心計,還是樓澈運籌帷幄的布局……

天載四年,中秋之時,明月高懸空中,月輝傾灑大地,就在歸晚的兩封信送出相府的同時,別處發生了一些改變後來黨爭結果的大事。

天載四年秋末,下相城門下。

夜幕低垂,暗夜無光,風呼嘯而過,簌簌生冷,一個穿著厚重錦衣的男子站在城門口,哆嗦著身子來回打著轉,一邊不停地搓著雙手,一邊不時地往大路張望,呼吸間吞吐著淡淡白霧。

「師爺,來了,來了!」微弱朦朧的光亮快步靠近,一個守城門的官兵小跑著靠近,手中燈籠忽明忽暗,在黑夜中顯得虛渺不真。

聽到小兵的話,師爺的精神為之一振,挺直了身軀,視線鎖著前方。果不其然,一會兒工夫,馬車轆轆聲漸近,徑直來到城門口停下。師爺連忙迎上前去,躬著身子,「大人,路途辛苦了。」

「張師爺,我不在的時候,城裡還好吧?」車簾掀起,一個略顯胖的身影在官兵攙扶下跳下馬車,狐裘裹身,滿臉疲憊,右手揉著酸疼的脖頸,左手上捏著一個梨木盒子。

「大人,一切安好。」

「嗯。」身為下相的太守,第一句話只不過是官面話。下相是南方富裕之鄉,民生安樂,想來也不會發生什麼大事,他含糊地應了一聲,下了車,頓時感到寒氣逼人,嘟囔著:「今年這天還真反常,這會兒就這麼冷了。」

守城的小兵去安頓車馬,師爺緊跟在太守之後,輕聲問:「大人此次進京拜見樓相,想必大有收穫?」

「嗯,事情緊急,這段時間京城局勢緊張,相爺那邊催得緊。」對著自己的心腹師爺,太守見四下無人,坦言,「相爺要南方連成一線,只要一致反對,中書院計畫就不能成,如果讓皇上把中書院給辦了,起用那些近臣,那以後我們還有什麼好果子吃?你看,這是相爺親筆書信,等明兒一早,給其他幾位大人過目。」肥胖的手輕輕拍拍盒子,太守有些得意。

他是樓澈在南方重用的官員之一,深得器重,靠南有南郡王的維護,在京有樓澈的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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