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揚之水

如扇的睫毛輕輕顫動,眼睛緩緩睜開,在黑暗中一雙亮眸格外燦華幽然,歸晚支起身,取過床架上的衣物,慢條斯理地穿戴好,掀起帳簾,走下床來。「吱」的一聲推開窗戶,月光傾灑,淡暈的光華透進房中,借著些微月色,她顧鏡梳妝,一手拿過絲帶,很隨意地梳了個男兒髻,以絲帶盤繞,稍一打理,推門而出。

秋意已濃,寒涼之感混著月光沁入心田,她順著花園小徑而行,遙遙注視前方議事廳的燈光,心中微有惻然。半步不停地來到前院,才踏入,就看到八個侍衛守在院前,肅然而立,面無表情。對方也同時看到了歸晚,站在最前的兩人有些錯愕,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歸晚冷冷地掃視他們幾眼,眸如寒江,幾人本就是相府的侍衛,當下噤聲,任由歸晚一人走入相府重地。

議事廳雖然燈火通明,此刻偏是寂靜無聲,從廳中透出的光線照著曲徑通幽的院子,隱帶了幾分詭異。胡思亂想著,歸晚已經繞過小道,來到議事廳門前,揣著幾分琢磨不定的心思,她輕推門,想不到門竟應聲而開,露出一道縫。歸晚略驚,想不到進入密談的重地竟如此簡單,復又轉念,想起這院中也不知藏了多少個侍衛,這關門之舉也倒顯得無聊,如此虛掩著門,還可以顯得光明正大,無不可告人之舉。

躡步走進廳中,外廳內空無一人,燈火亮晃晃地映入眼中,對於一路踏著黑暗而來歸晚來說,真有幾分刺眼。她四周一顧,慢步走到內廳的門前,直到貼近門一步之遙,才聽見隱隱的說話聲。溫潤清澤的聲音是樓澈,不羈狂傲之聲應該是端王,還有一道平穩低沉的聲音——難道是南郡王?

幾人調侃似的談著最近朝廷中的大事,有的是官員的調遷,有的是改制的動向,三人侃侃而談,倒似多年未見的好友。歸晚心中清楚,在一年之前,樓澈與端王還是政敵,此刻能同坐一堂談笑,一方面是形勢所逼,另一方面也有利益結合的意思。看來官場中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這句話真是一點都沒錯的。

唇畔略帶苦笑,忽聽得端王一陣朗笑,隔著門都能想像到他的狂態。耳邊隻字不漏地聽見他說道:「樓相,你那得意門生倒得了你幾分真傳啊,手段作風都不下於你,現在可是皇帝的一條忠狗了,不但狠咬了我一口,現在好像還想咬你這恩師啊。」

一年之前的那場楓山之變,管修文指正本可以脫罪的端王,還害他削爵抄家,當時心中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想不到縱橫官場多年,居然栽在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子手中。而那之後,管修文就被編入皇帝的近臣一派,兼且他心狠手辣,不念情面,任何手段都能使,朝廷內人人避之,誰都不曾想到當初那個清澈如水的少年狀元居然會變得如此可怕。

官員時常拿他與樓澈相比,樓澈手段也算狠辣,但是喜歡以己之力折人;而管修文則不同,凡是擋於眼前之人,盡皆摧毀,不分敵友,有時甚至可說是卑鄙。朝中之人一時難以分辨這有師徒名分兩人的關係,皆是不敢在外多言,也就造就了管修文變本加厲的冷酷手腕。

「端王過謙了吧,要知道當初可是你大力提攜他,才會造成今日之局面。」樓澈笑笑,反諷道。

歸晚站在門外,聽得心中一跳。聽口氣,樓澈與端王雖是同盟,但是互相之間你來我往,暗有譏諷之意,實在有些奇怪。但是她玲瓏剔透至極,腦中飛快思索,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玄機。端王與樓澈之間最大的牽絆就是姚螢。此刻雖然兩人同站一條船上,但端王對於姚螢心之所屬必然暗自介懷,所以才不時拈酸地和樓澈針鋒相對。

幸而今日有南郡王在場,不時出來橫插打趣,才圓了這個場。三人又開始謀議起朝廷大事,說到了今日皇上暗遣林瑞恩調兵南上進京,必有後謀,都收起了玩笑之心,正經以對,房中氣氛頓時沉悶緊張起來。

連站在門側的歸晚都覺得時間過得非常緩慢,一個輕微的停頓都帶來窒息的壓迫感。聽到他們的議論,得知皇上有派兵的意向,心頭一陣惶然,皇上與樓澈一黨,到底要斗到何日?樓澈始終放不下心中執念,皇上也不甘寂寞,兩人之爭,難道正要分出勝負來?

心中茫茫之感肆泛,歸晚怔在當場,想起與皇上的江山賭約,想起林府中的一番長談,想起這段時日來與樓澈的種種……一時竟痴了,她從不是感情外放之人,再多的情感也蘊藏在深處,雖有悲天憫人的心思,卻從不會付之行動,只有爭權這件事,逐漸成為她的心病。林瑞恩講的天下安定的道理,她懂,樓澈的身世處境,她也懂;當初未嫁之前那支「帝王燕」,以及後來的一切際遇,都在她心中埋下陰霾,談起皇權都感到有絲避諱……她有著雲淡風輕的洒脫,卻又眷戀著平凡人的幸福,在情這一面上,她也難免會有盲目的情感,這一切糾纏在心中,真是一個「亂」字不足以道其萬一。

總想著用柔情磨去樓澈的勃勃野心,收效卻是甚微。眼看著朝廷黨羽之爭愈見激烈,她的心高懸著放不下來,心中很明白,與皇權相爭,最後的結果必定悲慘,樓澈與南郡王、端王的結盟到底能堅持多久還是個未知數,一年?五年?十年?還是更長?

她非是為國,也非為民,只是心疼而已,怕樓澈這費盡心機,最終還是水映皎月,浮華一場,這樣的結局,又讓人怎能接受得了?夫君啊夫君,這一切到底該如何收場?

心潮正起伏不定,一個恍然,聽到房中三人已經開始商量著應對之策,議來議去,似乎有把南軍調入京的打算。為了不驚動皇上,還打算把軍隊化整為零,在京少量兵防調動本就平常,如果把南軍分散而行,一來可以避人耳目,二來也免去了打草驚蛇的風險。

聽他們成竹在胸,想出的計謀無一不是留有後招,攻守兼備,歸晚暗暗也有些佩服。忽聽到身後有一聲幾不可聞的異響,倏地一驚,回頭而視,只見一個丫鬟托著一個盤,上面放著三個火焰青花釉的盅,似乎是參湯類的補品。丫鬟似乎也沒想到此處有人,張大了嘴,吃驚地看著歸晚。

歸晚壓下心頭的慌張,把手指放在唇邊做比,這丫鬟也頗為機靈,閉嘴站在歸晚後側。此時內房中也是一陣沉默,似乎討論到了僵局,一片沉寂中含著刀光劍影的殺氣。

「如此拖泥帶水,到底要到何時,還不如把南軍盡遷入京,本王就不信了,拿下京城,還怕他不就範……到時候,有名有份,取而……」

這話傳進耳中,猶如平地驚雷,歸晚沁出冷汗。不多想,伸手用力一推門,「嘎吱」一聲,打斷了房中人大逆不道的言論。房中三人都是微震,滿含殺氣地轉頭看向門口,待看清門側人影,一驚,一疑,一詫然。

深秋露濃,寒意侵身,薄涼陣陣隨著議事廳門的開啟衝進房中,位高權重的在座三人不約而同看向外,歸晚已經接過丫鬟手中托盤,踏進廳來,淺笑吟吟,微風熏人,眸光一轉,仔細地將房中打量一圈。

和端王已有過熟面之緣,而端王之左上首所坐之人,年近不惑,儀錶堂堂,唇上細密的鬍子,把他襯出一股成熟魅力,身材魁梧,眸如利鷹,穩健中透著英氣,即使不言不語也自有一種領袖氣勢。

「今夜可真熱鬧了,怎麼樓夫人還沒睡嗎?」端王笑著問候剛進門的歸晚。

把手中的補湯依次放在南郡王、端王、樓澈面前,歸晚回身,淡掃端王一眼,「王爺如此辛勞,歸晚稍盡心意,送些消夜來。」

朗朗笑聲出自南郡王之口:「樓夫人真是賢淑。」這一句也不知是贊是諷,歸晚含笑行了個萬福禮。

南郡王從進門便盯著她,但見她仙袂乍飄,靨如春桃,像傳聞中一般,是萬里挑一的絕世佳人,更難能可貴的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高貴自如感。注視了她一會,忽瞥到樓澈不悅之態,眉宇間微顯怒色;喑啞間,他又深看了歸晚一眼,果然樓澈的面色更沉,南郡王忙把眼光移開,低頭喝了一口還有些燙的參湯,內心偷偷暗笑,想不到樓澈居然會露出這麼明顯的情緒,其實他歲數和樓夫人相差一倍有餘,更何況家中已有愛妻。

樓澈隔桌牽住歸晚的手,感到有些涼意,半是責怪半是憐惜地看向歸晚,歸晚撫之淡笑,「趁熱喝吧。」

本是一室的暗流涌動,陰謀奇詭,在裊裊熱湯的乍暖間消於無形。剛才隱帶煞氣的端王也低下頭,喝了一口熱湯,眼睛在樓澈歸晚之間打了個轉。

房中一片安靜,歸晚看三人都專心地品著參湯,朦朧煙氣中,又似各有心思,妙目顧盼,啟唇道:「趁著閑暇,我講個故事聊以一笑。」

樓澈微有訝意,南郡王和端王則有些興味。女子在席間的議論本是不合規範,除了少數地位特別崇高的尊貴女性,而這些女子在席間的話題更是謹慎。但此刻歸晚說話坦然,態度自然,因此三人都默然不語,等待後文。

「莊子一生窮困潦倒,楚王仰慕他的才華,派使臣用重金邀請他做官,他回絕說:『我寧願在污濁的泥水之中遊戲自樂,也不願為當權者所束縛,我終身不願為官,讓我的精神得到快樂。』莊子的好朋友惠施卻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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