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擊鞠

步壽宮外的石榴已經熟了。

他循著那條最熟悉的林蔭小道而去,轉過一片小林,眼前豁然明朗起來。五月時節,繁花盛開,燦若雲霞。宮人們對這些樹木一向照顧周到,因為這是他母妃最愛的石榴。

枝葉碧綠,花開似錦。

睿繹恍惚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花苑裡沒有人,他只好轉身返回。

他的母親坐在大殿上,臉上又是懊悔又是傷心,「太子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可沒有你這麼聰明。」這是她與他單獨相處時才會說的話,果然是他的母親。

睿繹笑著上前,她卻落了淚,「可惜你的母親不及皇后,今日一敗,日後就只能靠你自己。」他伸手摸向她的臉,想要安慰些什麼,他的母親已經自己擦去了淚水,「你知道宮中有多少個嬪妃誕下皇子?足有十個,還不包括那些沒有機會出生的。可是平安長大的,只有三個皇子。她無法直接對長大的皇子下手,日後若你處境艱難,不妨裝瘋賣傻,去藩地做個太平親王。」

他一下就蒙了,這話聽起來就覺得不詳,似乎在交代後事。他頭疼起來,像針扎一樣地疼,痛徹心扉,他慌忙伸手想要抓住什麼,是他的母親,還是那曇花一現,模模糊糊的美好時光……「哎!」

睿繹聽見一聲輕呼,從夢境中驟然醒來。

眼前不是他的母親,而是那個年輕的,住著步壽官的現任主人。她低著頭,白皙的臉龐有些過於蒼白,看著他的眼神很溫和,唇邊含著很淡的笑。看著她的樣子,他不知道為何,剛才在夢中的悲傷又翻湧了起來。他閉上眼,不想透露眼中的脆弱。

「殿下?」子虞見狀一慌,以為他又昏睡過去,伸手撫向他的額頭,她的右手被他突然一抓箍住了手腕,只能左手覆在他的額上,還好,並不是很燙。

睿繹感到額上一陣軟膩清涼,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縷清香,不似麝不似蘭,幽淡的,令人心曠神怡。他的腦子一直有些昏沉,想了半響,才想起是什麼,猛地睜開眼,這一下更是一驚,竟抓著她一隻手。他驀地放開手,卻不想牽動另一隻手臂的傷處,噝地吸了一口涼氣。

「怎麼弄成這樣,」子虞看著他,不禁帶了憐惜,「知道馬有問題,怎麼還犯傻。」

他咳了一聲,「不把戲演好,誰也不會信以為真。」

子虞忽然感到一陣心酸,原來在宮廷之中,都得如此生活,即使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她壓低了聲音,「真把自己弄傷了,得不償失。」

睿繹笑了笑,「娘娘,我有分寸。」

子虞沒有那麼樂觀,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她沒有那麼容易對付。殿下,見過樹林嗎?二十年的時間,足夠一些樹苗茁壯成樹,若是刨開了土,你還會發現,它們的根緊緊相連,再凌厲的風,也拿它們無可奈何。」

睿繹微怔,推到皇后向來就不容易成事,他也沒有把握。可這些話,他從來不宣之於口。抬眼看它,一眼就望進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眸里,大概是受傷的緣故,他的心底有些發軟。

「沒有事是能一蹴而就,」他緩聲說道,「種樹也需要種子,只要懷疑的種子播種下,終有一日會發芽。在那之前,我可以為它澆澆水,直到有些人無法再容忍,自然會將它連根拔起。」

他的聲音有一些沙啞,語調卻是冷冰冰的。子虞想到剛才御帳中見到的場景,預感到這一次的作為也許並不能拿皇后如何。這還是皇子受傷,若是她受傷,只怕更掀不起風浪。這樣一想,心裡一陣陣發涼。

睿繹也自悔失言,竟無意說出了心裡話,闔上雙目,沉默不語。

額上又有冰涼的觸感,他無奈地睜開眼。子虞拿手帕輕輕擦拭他的額頭,婉言說道:「不要隨意糟踐自己的身體,只要有耐心,總能守到能看到結局的那一天。」

睿繹抿了抿嘴唇,臉上的線條驟然放鬆了下來,「娘娘與我想看的,都是同一種結局嗎?」

「是的。」於虞沉默了片刻,回答。

睿繹真正有了笑意,「有了娘娘這句話,我今天也不冤。」

「睡吧。」她軟聲說。

睿繹的腦子有點發沉,渾渾噩噩,腦中唯一一絲清明被隱約一抹幽香所纏繞,讓他沉沉浮浮,不知所終。

這一夜很多人無眠。

羅雲翦也不例外。作為新封的雲麾將軍,他的營帳離御營並不遠,一天下來,異常的動靜都看在眼裡,可惜外臣終究不便去探聽後官動靜。等聽到三皇子的消息,他鬆了口氣,還好,不是他的妹妹。

夜空滿是星辰,散亂得彷彿無解的棋局,他看了一會兒,正欲休息,帳前忽然來了不速之客。

「還以為出了這等大事,將軍會夜不成眠。」殷榮踩著夜色前來。

羅雲翦抱拳行禮,「相爺。」又因為他這話中的意思而提起警覺,「是三殿下的事?」

殷榮呵呵一笑,他的五官本來就生得有些生硬,一笑之下,又顯得更加陰鷙。羅雲翦一抬手,請他入賬。

殷榮草草看了營帳內的擺設,讚賞道:「簡潔樸實,一點無用的東西都沒有,果然和將軍的作風很像。」羅雲翦陪著微笑了一下。殷榮話鋒一轉,「充嬡、蘭嬡的兄長今日還為一副鞍韉而爭吵,玉嬪娘娘聖眷正濃,將軍何須如此自苦?」

羅雲翦自然知道,充嬡、蘭嬡都是失寵的嬪妃,而她們各自的兄長,今日在擊鞠場為了一副鑲嵌寶石的鞍韉而鬥富。他自然不屑他們的作為,可話中提及妹妹,他頓時感到有些不對勁,謹慎地應答道:「下官沒有家族蒙蔭,豈能和他們相比。」

殷榮看了他一眼,「將軍還有玉嬪娘娘可以依靠。」

昕他第二次提及妹妹,羅雲翦眼皮跳動了一下,說道:「她太年輕,不通世事,有些事,還需要相爺提點。」

「她喊我一聲義父,我自然不能不管她,」殷榮一臉和藹地說道,「看來將軍的消息還不靈通。」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羅雲翦反而鎮定下來,淡淡說道:「請相爺指教。」

殷榮的手指輕輕敲擊膝蓋,說道:「三殿下墜馬受傷,陛下震怒,一力催促徹查,我也是剛才得知,三殿下的馬,原是玉嬪娘娘的。」

羅雲翦心頭一顫,「什麼?」話音才落已發覺失態,可這時已經掩飾不了,他急問,「此事當真?可有什麼憑證?」

「太僕寺少卿、主事,有二人皆是宣王舉薦,有一人出身滄州趙氏,」殷榮眯起眼,沉沉一笑,「將軍還需要什麼憑證?」

羅雲翦霍然起身,面色鐵青,「後家已經是位極人臣,又有儲君在位,何必為難一個毫無威脅的嬪妃。」

殷榮看著他,搖頭笑道:「毫無威脅的嬪妃,我可聽說,這次戰歸,延平郡王的舊部都說是將軍延誤戰機才致郡王重傷,玉嬪娘娘在宮中又阻撓皇后為三殿下預備的婚事。這樣的事接二連三,將軍莫非認為,皇后風儀天下多年,真有了包容天下的雅量?」

羅雲翦慢慢坐下,僵直著身體一動不動。

殷榮又道:「後家執掌權柄多年,手段跋扈,將軍出征時也領教了不少。玉嬪娘娘身嬌肉貴,可比不上將軍,宮中這些明槍暗箭,不知能躲過幾回。」

出征時他處處受延平郡王刁難的事,他似乎了如指掌。羅雲翦苦笑了一下,不得不承認他的話句句中的,每一句都說到了他的心上。

「下官多謝相爺提醒。」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殷榮點到為止,笑容連連,拍了拍他的肩,「你們兄妹人才出眾,可惜做事總是太過謹慎,該出頭時不出頭,小心被人看輕了。」

羅雲翦瞬順勢說道:「下官惶恐,已失主意,還望相爺指點一二。」

殷榮微微頷首,「彼之道自然可以還施彼身,只要將軍下定決心,等待時機一到,不愁大事不成。」

羅雲翦知道這是約定合作的暗示,可似乎已經沒有選擇的權力,他固然忌憚殷榮利用之心,然而後家勢力強大,的確不是他們兄妹可以抵擋。他暗自嘆息一聲,拱手為禮,「下官靜待這樣的時機了。」殷榮哈哈一笑,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回頭又看了他一眼,「你的妹妹行事謹慎,若是有你一半的爽快,今日的格局也會大不相同。」

正是春末夏初的時節,晚間還涼風習習,翌日就艷陽高照,映著北苑的林術蔥蘢茂盛,生機勃勃。宗親貴族們駐營林邊,一早就已有年輕的少年們聚集嬉鬧,場面十分熱鬧。

於虞被帳外的喧嘩吵醒,起身梳洗,可惜她已經失去了前一天出宮時的興緻。女官為她挑選了幾件騎裝都被否決,只穿著平常的一件藕絲裙在帳內閑坐。

羅雲翦進帳時,看見的就是他妹妹神情蕭索,端坐帳中,一手輕輕撥弄著玉連環的模樣。

「娘娘,你還好吧?」他徑直問。

子虞擒頭見是他,倒沒有很吃驚,宮女識得厲害,能不經通傳就人內的,只有羅雲翦。她笑道:「怎麼這麼早來看我。」

羅雲翦細細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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