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守歲

眼看一年又到了頭,子虞要操心的事也多了起來,宮人該有的品級晉陞、年關賞賜都在這幾日里要安排妥當,又有宮外命婦的拜謝覲見。

等子虞全部應付完,鬆了一口氣,才發現已經到了除夕。

這日天氣陰晦,風急雪大,窗戶只打開了一道縫隙,銅燈一瞬間就被吹熄了,宮女們上前添燈,只見窗欞上片刻工夫已覆了薄薄一些雪花,片片都有指甲大小。

「娘娘,時辰不早了,擺宴吧。」秀蟬領著女官宮女前來拜賀。

子虞微笑頷首,宮中內官能參與的酒筵不過就兩三次,尤其年關還能飲酒。女官們難得放縱,便格外喜慶,言談不再拘謹。子虞平日聽她們說話,只當她們是浸淫宮廷之道的老人兒,現在看這模樣,倒與她們和歲數相符。

女官們盡興一番,又相約晚間聚會守歲,子虞知悉內情,爽快地放她們離去,留下幾個值夜的宮人,都是面生的,平日沒有在內殿伺候的資格,舉動就有幾分拘束,子虞便遣她們出動歇息,殿內眨眼就清冷了下來。

子虞獨坐了一會兒,感到有些冷,起身走到窗邊,果然開了一道縫,細碎的雪沫子已覆了薄薄一層。這樣的雪,在南國從不曾見,而北國年年都是如此,看了四年,她也漸漸習以為常了。

正有些出神,殿外一陣窸窣雜亂的聲音,奉儀興沖沖地稟報,「娘娘,御駕將至。」

子虞神色怔忪,抬頭撫摸臉頰,晚妝已卸,她素淡的臉色仿若窗外的白雪。

不等她整理衣裝、上妝敷面,皇帝就已入殿。

他穿著玄色大氅,雪花落在上面尤為分明。子虞上前行禮,他扶起她,微微含笑,「剛才看到這裡燈光暗淡,還以為你已經歇了。」

他吐息裡帶了微醺的酒氣,子虞轉頭讓宮女擺上花果點心。須臾工夫,宮中添酒回燈,重開宴席。宮裡人為了討好子虞,特地做了南國的點心。

皇帝仔細看了看,隨手點了幾個,問道:「這是什麼?」

子虞朝他嫣然一笑,「籠仔糯香骨,又叫做團團圓圓;紅豆湯圓,叫笑口常開;還有銀絲鱸魚鍋,叫年年有餘。」

都是最普通不過的食材,皇帝嘗了幾口,臉色愉悅,誇獎道:「味道不錯,名字取得上佳。」

見他如此神情,子虞不禁笑道:「過年時家家戶戶都吃這個,不管好吃不好吃,就圖吉利。」

皇帝微微頷首,最後吃了一個湯圓,擺手讓宮人撤下,他轉身去殿後更衣。子虞不禁揣摩起他的來意。除夕守歲照舊制應該是帝後相伴,皇后趙氏入宮二十年來,沒有一年是例外的。子虞也知道這個規矩,所以早早卸了晚妝。

她抬起頭,緩緩注視身邊的宮人,他們無一例外,目光炯炯,似乎在期盼她能把皇帝留下。

子虞有些猶豫,二十年的舊例由她來打破,會不會又把她撿到危險的境地?她低頭考慮得失,卻怎麼也壓抑不住心底的那份悸動,看到他來到的那一刻,她的內心是多麼歡悅。輕輕吁了口氣,子虞招手讓秀蟬近前,吩咐了幾句。

秀蟬走出殿外,不動聲色地張望子一下,很快找到了楊慈,她笑道上前寒暄了幾句,探問道:「天寒地凍,大人不如隨我到後面歇息一下。」楊慈往內殿看了一眼,淡笑道:「職務所在,不敢怠慢,勞秉儀費心了。」

秀蟬不以為意,閑談似的說:「娘娘起於微末,對宮人多有體恤,只怕大人隨儀仗等久了,雪寒風冷了身體。」楊慈抬起頭,遠眺片刻,似乎被漫天雪色晃了眼,微微眯起,「幸而方才在永延宮蒙太子賜酒,現在身子還暖和著呢。」秀蟬暗自高興,原來陛下連交泰宮都還未去,她掃了眼宮燈映照下白瑩瑩一片的雪色,慨嘆道:「唉,好大的雪……」楊慈便笑著應了一聲。

皇帝更衣出來,興緻極好,和子虞對坐窗前,閑話守歲,窗外偶爾吹來的冷風,也影響不了這和睦溫暖的片刻。子虞說起幼時除夕玩爆竹的趣事,皇帝臉上一片祥和,似乎聽得入神,在故事的末了,在桌上握住她的的手,「看不出你小時候能如此頑皮,」頓了頓,又道:「素手如明玉,也瞧不出受過傷。」

子虞臉上一紅,說道:「妾聽人說,幼時的傷最容易褪去。」

兩人正說著話,外面卻有宦官進來稟報。皇帝微微蹙起眉峰,「喧嘩什麼?」周公公低聲在皇帝的身邊提醒道:「是交泰宮的。」他的聲音不高,子虞恰巧聽到了,她轉過頭,似乎被窗紗上模糊的景色吸引。

「召。」皇帝吩咐。

傳話的宦官走進殿內,臉上帶著誠摯的笑容,與他被告凍得雪白的臉截然相反,他跪倒在地,說道:「娘娘已將新豐酒熱了三回,擔心失了酒味,讓小人帶給陛下,不想竟驚擾了聖駕。」他口稱的娘娘只有皇后,子虞不禁瞥了他一眼,好個能說會道的,短短兩三句,就將一幅妻子等待的溫馨畫面描繪得動情動人。

皇帝沉默了片刻,道:「拿上來吧。」

宦官露出喜色。

紫檀托盤配青白玉酒壺呈上殿來。一個年輕的近侍走上前接手,他一碰酒壺,訝道:「風雪這麼大?酒已經冷了。」說完,不知所措地面向桌前,似乎在詢問是否要重新溫酒。

皇帝往窗外掃了一眼,正好看到倚窗而坐的子虞,他轉頭問隨侍的宮人:「外面雪很大?」

立刻有人回答:「積雪已積半尺。」被皇后派來傳話的宦官臉色一緊,正要說什麼,皇帝已下了決心,「回去告訴皇后,雪大難行,讓她早些睡吧。」

皇帝留下了,子虞卻已經失去了剛才隱約的歡愉。他察覺她的的心不在焉,溫和地說道:「要是累了就先睡吧。」她搖頭,「都已經等了半宿,半途而廢,前面的工夫都白費了。」

宮女送上一杯濃茶,子虞漱漱口,正好提了一下神。

他半垂著眼,閉目養神。

看不到他的目光,平日的深沉威嚴便消了大半,只剩下一片平和溫厚。子虞看了他片刻,浮動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不知不覺已消磨了時間,她口裡還有濃茶的苦味,腦子卻沉沉浮浮,倚窗打起瞌睡。

朦朧里,似乎聽見有女官輕聲提醒,「娘娘。」她唇齒翕動,不知應了沒有。只聽見他柔聲說:「別吵著她。」旁邊就驟然安靜,什麼聲響都沒有了。她迷糊中挪挪手,有人托住她的胳膊,輕輕將她移到一個溫暖所在,又寬厚又暖和。她用臉蹭了蹭,舒服極了,這才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遙遙傳來嘈雜聲。她倏然醒過來,一抬頭,撞到了什麼,耳邊聽到他輕輕一哼。原來她覺得舒適是窩在他的懷裡,撞的是他的下巴。

「啊,陛下。」她腦子還有些糊塗。

「噓——」他的聲音貼在她的耳邊,邀她一起聆聽。

他的手臂環著她的腰,氣息在她的脖子旁吞吐,讓子虞好一陣無法精神,耳根都有些泛紅,恍惚了一會兒,才分辨出那是宮城外面爆竹煙花的聲音。原來新的一年已經到來了。

「等這麼久,就為了這一刻?」他低沉著聲音問,隱藏著一絲戲謔。

她倚著他的肩,唇邊綻開一對梨渦,「除舊穢,迎新年,據說這裡立下宏願,新的一年中便能有所作為。」

他笑了,「什麼樣的宏願讓你撐到現在?」

子虞抬起眼,注視了他半晌,抿著唇莞爾一笑,「大約很難實現……」感覺到他身上的溫暖,她又犯困起來,把頭埋進他的懷中。

見她疲憊,他不再刨根問底,吻了吻她的鬢髮,溫柔地打橫抱起了她。

第二日竟是子虞先醒來,床帳內透入微光,她翻了個身,動作很輕,卻依然將他驚醒。

他睜開眼,雙眸深邃莫測,流轉著一抹誰都難以讀懂的神采,他的身體暗藏著魄力。當他伸手撫過來,子虞總是從內心感到一種酥軟的戰慄,很快,他炙熱的氣息就籠罩住她的身體。

待兩人起身,天已大亮。

子虞對鏡梳妝,從鏡子里看到內侍為皇帝整理衣飾。

他不必上朝,神色悠閑。等她妝好,他極有閑情地又和她說了一會兒話,這才離開。

算算時間,子虞該去覲見皇后了。她對著鏡子,自顧自地輕嘆一口氣,彷彿已經預料到今日會面對什麼樣的境況。

宮中的風吹草動,迅疾得叫人吃驚。

當她穿過游廊,殷美人領著宮人,笑盈盈地等著她。

「娘娘,」她上前寒暄,表情比平日更親熱,「妾早起了一會兒,想著正好和娘娘一起去交泰宮。」

子虞微笑頷首,兩人相伴,一邊走一邊寒暄。路過的庭院中遍植梅花,殷美人見子虞欣賞的面容和顏悅色,閑談似的說道:「妾有一個兄長,隨軍南征,正好和娘娘的兄長同一營呢。」

子虞詫異了一下,「竟有這事,怎麼從未聽你提起過?」

殷美人道:「妾的這個兄長,自小頑劣,不通事務,父母都管教不得,族中鄰里都喊他渾子。想不到這次會立下大志要建功立業,沒有通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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