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日食

東明寺僧人極少參與宮廷中的爭鬥,最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選中他們來辯解天象,自然比子虞自己說千句萬句有用的多。且子虞在寺中住了大半年,與寺中有香火情,與殷陵商議後,覺得此法最可行,又囑殷陵回府後立刻派人去東明寺中疏通關係。

第二日朝堂上,星官暗指玉嬪身份暗合天象,進言天子著素服,避正殿,內外嚴警,隨侍宮人應著赤幘。這時有官員出列建議皇帝親自往東明寺祝禱神明,以寬天下。

皇帝沉思了一下,最後採納了東明寺之行。

明妃差人將消息傳到公主府。駙馬晁寅回到家中,就看見玉城頤氣指使婢女忙碌的樣子。他不明就裡,轉眼一想,也不想明白,悄悄往外退。侍女眼尖發現了他,玉城當下站起迎了過來:「駙馬來地正好……看,是母親的信。」晁寅接過一看,皺起眉,環顧四周的侍女,低聲說:「公主是打算先去東明寺?」

玉城微微仰頭,笑道:「自然在父皇之前先去一趟。」晁寅平靜地看著她道:「那又有什麼用?」玉城道:「聽說殷府已經派人去了,自然不能讓他們佔先。」

晁寅慢悠悠道:「何必和一個深宮婦人過意不去,就是再受寵愛又能如何,你是陛下的掌珠,她不過是後宮眾多女人中的一個。」玉城嗔視他:「你知道些什麼!母親在宮中十數年屹立不倒,並非完全靠父皇恩寵,是因為凡事都預測先機——玉嬪那個樣貌,本來就不是能在宮中安分度日的。晉王求皇后指婚,父皇又不顧眾議將她接進宮。卑微之時尚且有這份能耐,日後若讓她得勢,還不知會鬧出什麼樣的風波。」

晁寅對此意興闌珊,聽完也不過露出一絲似笑非笑:「公主將陛下置於何地,難道後宮還需要出嫁的公主來打理?」玉城跺腳道:「駙馬只需告訴我,去不去東明寺走一趟?」晁寅一擺手:「這是後宮之事,外臣如何插手,我勸公主也不要妄動,小心做了馬前卒。」

晁寅的性子一向是沉穩有餘,玉城卻是自幼嬌縱,兩人自成婚以來各讓一步,倒也相安無事。今日聽晁寅再三拒絕她的請求,玉城頓時覺得受到傷害,冷聲道:「想不到駙馬如此膽小。」

晁寅看了她一眼,不想費神辯駁:「像公主這樣能隨心意行事的人天下又有幾個……只願公主凡事為身邊人考慮幾分。」玉城卻已不耐煩聽他的道理,讓侍女繼續打點行裝。晁寅見狀,轉身回了書房。

皇帝簡裝出行東明寺。皇后因為身體不適,沒有隨行。欣妃近日鬱鬱寡歡,不願去受寺院的煙熏火燎,也借故留在宮中。最後隨駕的只有幾位能在皇帝面前露臉的妃嬪。

禁軍浩浩蕩蕩地護衛著皇帝隨行的車駕前行。到了山下,馬車忽然劇烈顛簸了一下,傾斜了一邊。侍衛趕緊來到子虞的馬車前,躬身道:「是車轅鬆了,請娘娘稍候。」前行的車駕沒有停止,子虞很快就留到最後。

子虞等了一會兒,只聽見外面動靜,卻不見好,讓秀蟬打起車簾。車旁守候的侍衛像是等到了良機,走向前跪在了子虞的車下,輕聲說:「這條山路碎石很多,娘娘千萬小心,聽說昨日玉城公主的車駕遇阻也是在這裡。」

子虞看他的服飾是驍騎衛士,隸屬於晉王麾下,掃了一眼之後就做不聞,等到車駕重新起步,從車簾的縫隙中可以瞧見侍衛仍跪地不起。

子虞不由喟嘆:當晉王想要對一個人表達他的誠意。總是顯得真摯無比。

到了東明寺,稍事梳理,子虞前往佛殿拜見皇帝。之前已經得到衛士提醒,玉城先一步到來,走到殿前,果然看見玉城坐在御駕前陪著說話。

皇帝責備她:「你已經嫁為人婦還如此莽撞,不帶儀仗夜裡出行,為何不讓駙馬陪伴?」

玉城想了想,不願說晁寅的是非,避重就輕地說道:「想不到山裡入夜竟和白日截然不同,女兒走這一趟,長了不少見識。」

皇帝笑道:「是巡山的僧人發現了你?」玉城臉上一紅,說道:「夜裡上山時車軸鬆了,女兒一籌莫展,讓宮女舉燈,幸好有寺中的高僧發現了。」

明妃知道她這麼說必定是想舉薦,介面道:「於細微處見真章,就是這份細心也覺得不凡。」玉城眨了眨眼,又笑道:「據女兒所知,他還精通佛法,真知灼見遠勝常人。」

皇帝不能漠視她們的意見,笑道:「你從小連半篇佛經都頌不完整,如何還知佛法。」玉城還想辯駁,皇帝又道:「既然救你於險境,過會就讓他進佛殿一起研經。」

能在皇帝面前一起講經無疑就是一種地位的象徵。玉城聽到這個許諾,頓時喜笑顏開,彷彿對救她的僧人極有信心。

這日天氣晴好,主持選了一處臨水的宣室為聖上講經。淋池中的低光荷盡皆凋謝了,一旁的紅楓卻沁著一片嫣紅,如脈脈不散的晚霞,一徑掉落,就順著水流,緩緩漂向宣室。

陽光下波光粼粼,如流銀碎月,點點霜葉點綴其上,在氤氳水汽中蜿蜒沉浮。皇帝見了,也不由贊道:「妙趣。」

眾僧入座,玉城轉過頭來對皇帝說:「父皇,就是他。」子虞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竟是懷因。皇帝也沒有料到竟是如此年青的僧人,面貌又俊朗不凡,略點了點頭。

眾僧講經罷,皇帝問住持:「外面傳說日蝕是國家壞亡喪禍的先兆,大師有何見解?」

住持低目略一想,從容道:「解星象,老衲不及星官,如何敢妄言天意。今日陛下提起,老衲只說自己知道的。」他唱了一聲佛號,緩緩說:「有一個信徒曾找老衲哭訴,說他信佛許多年,卻無一事順心,總有妻妾問題,錢財問題,前途問題等等……他問老衲有什麼方法可以以逸待勞全部解決。」

不僅是皇帝,眾妃嬪也聽地入趣,明妃道:「這人倒是有趣,哪有一種方法解決百種事物的?」

住持笑了笑:「老衲問他,山下只有一條路,上來的人各用什麼方法。他說,有走的,有騎馬的,有坐轎的。老衲說,問題已經解決了。」

眾妃嬪皆不解。皇帝神色平靜,沉吟不語。住持道:「陛下已經知道了……即使只有一個問題,每個人解決的方法都不同。歸根結底,妻妾,金錢,前途等等,世間萬物,形式百態,都只是人的問題而已。若是能因人處事,看透人心,諸般問題都不再是問題了。」

「住持說的可不是天象。」蘭嬪插口道。

住持微微一笑:「娘娘,老衲說的就是天象啊。」

皇帝笑了笑,環視眾僧,發現懷因面色平靜出塵,便問他:「你有什麼見解。」

「小僧聽過一個有趣的故事,可供陛下品嘗,」懷因不疾不徐地說道,「昔日有個艾生,平生不敬鬼神,這一日露過地藏王菩薩的廟宇,正逢連日暴雨,沖地地面泥濘難以行走。過路人都在廟中跪拜菩薩,艾生見雨大,竟拆了供桌燒火取暖。眾人大驚,待雨停,他又取菩薩座身踮在腳下,過路去了。眾人皆問『難道你不怕鬼神?』,艾生大笑『何懼之有』。小鬼聞他言語,報於地藏王菩薩,望與嚴懲。菩薩嘆息道『既不懼,嚇他何用』就仍他去了。」

皇帝唇畔含笑,對一旁皺眉的玉城說道:「這次舉薦的人,果然有幾分灼見。」玉城卻面露失望,往懷因處看了幾眼,淡淡說:「父皇的眼光總不會有錯。」

眾妃嬪猜到這個故事的用意,都不吭聲,皇帝轉頭見子虞望著宣室外,問道:「這個故事如何?」子虞笑道:「故事胸襟非常,說故事的人也必定有過人之處。」

皇帝眉梢一挑,笑地更加興味,玉城和子虞的主意從來想不到一處去,這次竟然共同盛讚一人,他悠然道:「果然有過人之處。」

皇帝在寺中齋戒祝禱,不近妃嬪是先例。

晚膳過後,他帶著近侍宦官來到佛殿。夜風微涼,吹拂著一縷檀香的氣息,在寂靜的佛殿中漂浮。

此處中佇立著歷代皇族貴胄的碑題,他已經看過無數遍,可每一次來都有新的發現,這一次也不例外。當他信步走過一塊黝黑沒有落名的石碑前,被上面的題字所吸引——「同美相妒,同貴相害,同利相忌」

懷灝凝神看了一會兒,輕聲笑了笑。近侍宦官不解他的笑意,也無法猜測到他的聯想。他轉過臉來,從窗口投進來的月光為靜謐的佛殿攏上一層神聖的光輝。他抬頭又往天空望去,稀落的雲層下可以看見半個月亮的影子。

「日蝕讖語是從什麼地方流傳開的?」他忽然問了一句。

周公公是留在皇帝身邊最久的老人,他低頭不答,顯然不知。懷灝又將目光移向他人,餘下的人,以都監楊慈品級最高,他躬身道:「微臣也不知,只是路過春錦宮時聽到宮人議論過。」

皇帝笑意不改,以一種比四周碑石更清冷的語氣說道:「那就查清楚。」楊慈應是。

等楊慈從御前的差事中脫身,月亮已經到了天心,明亮的月光映在身上,沒有一點溫度,反而清冷如霜,他攏攏衣襟,召來一個親近的小宦官,吩咐道:「陛下明日要在殿前齋戒誦經,你去玉嬪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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