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傻子

子虞並沒有完全放心,入宮一事對她來說,難度更甚於當年以宮女之身嫁做王府正妃,她也不能孤注一擲把未來交付給皇帝一人。想來想去,子虞不得不承認,殷相是她目前最能依靠的助力。

她寫了一封家書遞於相府,義母徐氏立刻回了一封,不但噓長問短,還把京城的形勢大致描述了一下。就在御駕回宮不久,晉王府就傳來喜訊,側妃懷了身孕,這是皇家第二個皇孫,不管是男是女,都值得高興,皇帝立刻大加頒賜。唯一不高興的只有左武侯一家。他家三小姐尚未嫁入王府,側妃就已誕下子嗣,這個消息簡直如同噩耗,何況其中還牽涉到嫡長爵位的問題。左武侯當下坐不住了,進宮請求皇帝賜婚,皇帝當即允了。

徐氏在信中最後道,讓子虞靜待好消息。

過了幾日,果然有宮中使臣到,旨稱令子虞出家靜修,法號「儀真」,原本應削髮遷往妙應寺,卻一概含糊而過,沒有提及。

六月末,左武侯的三小姐嫁於晉王。因側妃先有孕,皇家也覺得愧對新婦,默許操辦。左武侯便用了十足的精神,王妃出嫁當日,絲竹歌飛,十里紅妝。

出家的詔書一下,子虞與王府已是徹底沒了牽連。幾個侍女伶俐乖巧,怕子虞憂思傷身,有意討好,就在王府辦喜事的那幾日,陪著子虞品茶賞花,鶯聲燕語,倒也熱鬧不少。有個侍女趁著子虞精神好,獻寶似的端出一盤桂花糕讓她品嘗。

這個時節,桂花還未開,在清凈寺院中能拿出這樣東西,子虞都覺得驚奇,吃了兩口,軟糯微甜,留有清香。她頷首贊道:「糕點做得不錯,尤其香氣撲鼻,更是難得。」幾個侍女之間不由吃味,細問來處。那侍女著意賣好,說道:「娘娘別小看這樣東西,是去年九月的金桂,三洗三曝,壓成粉放入冰窖暗藏,等過了年,拿出用蜜糖浸漬,和米粉一起蒸熟,如此一來,糕中含桂,不分彼此,味道自是上佳了。」

子虞含笑誇獎了幾句。

世事就是如此,侍女要討好子虞鞏固地位,子虞也需要拉攏她們做為臂膀——誰也無法做孤家寡人。

白天用足了精神,夜裡睡地就沉,子虞一沾枕頭就入了夢。

夢中別無它物,一片蒼茫平野。她曾經也夢過這樣的場景,可這一次不同平常,費盡了力氣,都不能邁出一步,身子彷彿被層層束縛,用千鈞之力,都不能抬動手腕。她壓抑地嘶喊了一聲——怵然發現自己已醒了過來。

身子酸軟麻木,胸口郁窒,似有巨石壓身,這個樣子太不尋常。

子虞懷疑自己掉進了另一個夢裡,於是深深呼吸一口,一陣氣血翻騰,從胸口一直竄進腦子裡,她兩耳嗡嗡地直響。

不對!她的身子已不聽使喚,但是腦子卻清明起來——是什麼時候中了暗算。

她苦苦思索,口乾舌燥,整個身體已漸漸失去知覺。一種難言的恐懼從心底蔓延出來:難道要無聲無息地死在這裡?

房門處突然有輕微響聲,子虞艱難地挪動脖子,也只能看到一角侍女的裙擺,她拚命地抬動手腳,想弄出一點聲音引起侍女的注意。侍女似乎發現了床帳里的不尋常,一直走到床前。

「娘娘,你醒著么?」侍女壓低聲音問。

子虞想說話,可嗓子里只「嘶嘶」地抽氣。

侍女轉動了一下身體,子虞轉動眼睛看向她,突然,眼前一黑,一陣天昏地暗,她的眼,耳,口鼻,整張臉都被悶住,不能喘息,她頓時明白——侍女想用軟枕捂死她。

生死之間,子虞不知哪裡生出的力氣,不能動彈的手腳開始掙扎。侍女也開始加大力氣,狠狠地按住軟枕,森然道:「無恥賤婦,有悖常倫,若讓你在世,晉王顏面何存……」

子虞聽不清她說什麼,氣憋在胸口,幾乎要讓身體爆炸起來,眼淚洶湧而出,無處宣洩。她的思維漸漸模糊起來……

扭動掙扎的時候,她雙手亂擺,忽然摸到一個尖銳冰涼的東西,刺破了她的手指,這一痛,讓她驚覺:是卸妝時忘記的金釵。

她用最後一分力氣握住,狠狠往上扎,噗地一聲,侍女悶聲驚呼,手下一松。

子虞終於吸入空氣,掙扎著坐起來,侍女縮回身子不過片刻,又惡狠狠地要撲上來。子虞一時也生出狠勁,又一釵扎過去,正中侍女的肩膀,軟枕撲地掉落在兩人之間。這一下又狠又重,釵子竟拔不出來。侍女疼地彎腰倒在地上,口中囈道:「賤婦……」

子虞從床上爬下,越過她就要往外奔,手腳仍有酸軟的感覺,一時不備,下頦撞在案几上,轉頭一看,那侍女仍不死心,正站起要往這裡過來。

子虞心中大恨,抄起案几上的燭台砸過去。侍女肩膀受傷沒有避開,額頭被重重砸中,暈了過去。血從她的髮際汩汩流出,頓時染滿了整張臉。

子虞驚恐地看著她,雙手發顫,這是白天獻上桂花糕的侍女。

她的身子頃刻間冰涼,如浸冰雪。桂花,她怎麼忘了,和那種毒的味道是如此的相似。白天她只吃了兩口,侍女怕分量不夠,晚上才來查看,補上最後一擊。

子虞想到這裡,一陣翻江倒海地噁心,一眼瞥到侍女躺在地上,又害怕地牙齒打顫。

連貼身的婢女都要她的命,子虞絕望地想:還有誰是能信任的呢。

可轉瞬又想到:失去了這麼多,又豈能在這裡夭折了前途命運。

擦了擦臉,她從衣櫃里找出一套灰色的外衣,再將頭髮匆匆挽起,離開時又將門掩好,不讓外人看出異狀。

她走地很辛苦,手腳有些僵硬,一直繞到了禪房,才覺得舒緩了好多,有值夜的沙彌將她攔住:「女施主,夜已深,此處不便進,請回吧。」

子虞道:「我家娘娘久病複發,上次是懷因大師開的藥方,迫不得已才來討教,還請大師慈悲。」

雖然住在寺中,但是子虞深居簡出,見過她真容的人並不多,僧人不疑有他,只是聽她說話語調嘶啞生硬,彷彿生了重病,又不禁多瞧了幾眼,這才進去通傳。

懷因很快就走出來,看見子虞的時候愕然一驚,可立刻又淡然,對她雙手合什道:「既然娘娘有急事,還請姑娘帶路。」

走了沒幾步,懷因就發現子虞的異狀,可是看她面色果決,顯然有比身體更重要的事,便一直沒有開口問。一直到了院子門口,子虞一陣暈眩,在門檻上拌了一下,幸好懷因在身後拉了一把。懷因道:「娘娘的面色不好,是否身體不適?」

子虞對他有種說不出的安心,細細想了想,還是將剛才的遭遇合盤托出。懷因聽著聽著,一向清冷平靜的臉不由變色:「將婢女刺傷,娘娘可是要我去探看傷勢。」

子虞臉色漠然道:「背主之人豈能留命,我不過有幾個疑問,要向她問個清楚。」

懷因這才知道,她並不想救那侍女,而是不想讓侍女輕易死去。他的面色比剛才更沉了幾分,定定地望著她,目光複雜而深沉。子虞從其中讀出他責備的意味,略一低頭,抬頭看向他,沒有退讓:「她是要殺我的人,我若對她心存仁慈,以後每一夜都將無法安睡。」

懷因平靜地說道:「漠視他人的性命,就如同別人漠視你的性命……娘娘,你不是這樣的人,為何要改變成你原本厭惡的樣子。」

「你知道什麼……」子虞一下次被他刺傷,胸口窒悶地透不過氣。

懷因看著她,她卻一句都不辯解,頭轉向一邊說道:「大師若是厭惡,就當做沒有此事,請回吧。」

懷因嘆了口氣,說道:「娘娘在我眼中是芸芸眾生,婢女在我眼中也是芸芸眾生,並無區別,恕我無法做違心的事。」說罷,他轉身離去,子虞嘴唇翕動,並不出聲挽留。

懷因走出一段,已離開了院子,心裡有一縷說不出的牽掛,回頭望了一眼,但見夜色深沉,她的身影幾乎被掩埋其中,只有涼風拂起衣角,偶在黑暗中一顯。他不禁想到她蒼白的臉色,和剛才難以隱藏的沉重心思。

想到這裡,懷因覺得心彷彿被針扎了一下,隱隱地作痛。離開的腳步無論如何也邁不開了。

子虞慢慢地往回走,淚珠已經在眼眶裡打轉,被她倔強地忍住,身後忽然有輕微的聲響,她轉過身,懷因已走到面前,眉峰微攏,目光閃動,在黑暗中彷彿清冷的月光,他躊躇了半晌,才低聲說:「娘娘請帶路吧。」子虞吃驚地看他一眼,微微點頭。

屋子裡一片黑暗,子虞也不敢點燈驚動別人,悄悄推開窗扉,讓月光透進來一些。她憑著記憶望侍女躺的地方望去,只見一灘血漬,人卻不見了。她險些要驚呼出來。懷因看了一眼床邊,又望向屏風旁,臉色忽然一變,伸手將衣袖擋在子虞的面前:「別看。」

那一剎那子虞還是看到了:那侍女側躺在屏風旁,手握金釵扎在喉口,血浸紅了整塊地面,她臨死前瞪大了眼睛——大概是因為腿和肩膀被扎傷,自覺逃出無望,所以自尋了斷。

這一幕子虞大概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懷因擋在她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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