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不甘

五月二十,皇帝御駕東明寺,未帶任何宮眷,行裝從簡。雖是如此,隨行人員依然有上百人,三百內衛御營拱衛山腳,為寺院中平添熱鬧。

子虞清晨便聽見動靜,心裡不住忐忑,想了又想,還是顧鏡梳妝,這樣多的日子未曾好好打扮過,拿起眉筆竟發現生疏了,她幾次停下手,嘆息之後又覺得不甘,費了好些功夫收拾停當。

一直到了夜間,殷相的人前來提醒,她跟隨來人,慢慢往佛殿走去。

這晚月色不好,唯有星光如綴,黯淡地映著路。領路人不知是不是有所顧及不敢提燈,子虞也只能在暗沉的夜色里模糊地勾勒,猜出要去的正是皇帝常禮佛的殿堂。走地越近,她的心開始怦怦地跳動,一聲賽過一聲,彷彿跳出胸膛,她雙手緊緊絞在一起,緊張地不能言語。

領路人來到門口後便打算離開,轉頭對子虞低聲說:「進去就靠你自己了。」一轉身就消失在黑暗中。

子虞恍惚地從側門而入,竟沒有人守著。她鬆了口氣,復又覺得沉重:殷相已安排到了這一步,是再也不容許她回頭了。

到了此刻,她反倒平靜了些許,照記憶里的路線進入外殿,出乎意料的,殿中書案上點著燈,有灰衣僧人在抄寫經文,燈火在他的臉上明滅晃動,讓他清冷的面容一覽無餘。

子虞詫異地看著懷因,不知是否該裝作不覺,繼續走進去。

懷因忽然有所覺,抬起頭,一霎那臉色微變。

子虞看著他,心裡頓時浮現出很多模糊地畫面:在她小產痛苦萬分的時刻,有人在她身邊低頌佛經,一直等她沉沉睡去。她醒來時依稀記得,心裡萬分感激,幾次託人代為重金酬謝,都被懷因婉言謝絕,無論送的禮物是貴是珍,這位僧人都不曾領受。剛開始,子虞擔心授人以柄,惶惶不安,可觀察的時間久了,才知懷因真正是方外人,不涉凡塵。相形之下,倒顯得她小人之心。

等她養好身體能行動了,想親口對他言謝,只是寺中人多口雜,他似乎有意迴避,竟無相遇良機。

想不到,再見面會是如此光景。

她低頭沉吟了片刻,很快就神色如常,打算穿過書案進入內殿。

「娘娘,」懷因攔在她的面前,「陛下在靜思,不能進入。」

子虞向他恬淡地一笑,不願回答,沒有片刻停留,依舊要入內。

「娘娘。」懷因的口氣有些焦急,只因不願打擾到殿內的人而刻意壓低,「踏入一步,你的清譽盡毀。」

子虞的睫毛顫了顫,落寞地說:「已經毀了。如果不能改變處境,我留著清譽又有什麼用呢。」

懷因徒然明白她的意思,心底說不清是憤然還是失望,如蟻啃噬,萬分難受起來。

他的眼神越發明澈,在黑夜裡彷彿彷彿一柄雪亮的寒刀。子虞別開眼,淡淡地說:「大師是出世之人,天地間自在洒脫,我只是個俗人,有許多無可奈何……」

「這不是犯錯的借口,」懷因說道,「你要知道,有些一念之差,是沒有機會得到修正的。」

子虞轉眼直直地望向他:「大師知道我的餘生會是怎樣的一個結局?」懷因一怔,她笑了笑,燈火下只見她肌膚白皙如素,眉目清麗難繪,只因細心裝扮過而越發溫潤嫵媚。

「晉王妃羅氏,三年無出,避世出家,某年,歿——這將會是我的結局,」她喟嘆,「我的生活不會有人關心,一生的作為,就只會留下這樣一句話。我不甘心如此,你眼中錯誤,實在是我最後一次良機。」

懷因覺得無力,並不是他的道理她不懂,而是他們相處的世界大不相同,連看待事物的標準都變得南轅北轍。

他冷淡地說:「如果我現在喊人來,娘娘還會一意孤行?」

子虞臉上的笑容一分不淡:「我知道你不會——你曾經親手救了我的性命,不會眼睜睜地看我去死。」說完,她從容越過懷因,往殿內而去。

懷因皺著眉,口唇翕動,彷彿想說些什麼,可最後只化作了黑暗中一個含糊的音,其中的意義,誰也不明白。

內殿燈火如晝,皇帝坐在卧榻上,眼睛微闔,彷彿正在淺眠,平日束起的高冠早已放下,黑髮一綹綹垂在肩後。子虞望著這個陌生樣子的帝王,覺得空氣中有一種亂無頭緒的波動,凝神傾聽了片刻,才發現那是自己的心跳。她面對懷因尚可坦然,可面對皇帝,即使在沉睡中,也覺得惴惴不安。

她輕手輕腳地走近幾步,在離卧榻有三步的距離停了下來。

他忽然睜開了眼,在看到子虞的一瞬間有些迷茫,可隨即眼神就變得犀利:「你怎麼來了?」

他的口氣還算溫和,子虞跪倒,匍匐在他的身前,輕聲哀求:「陛下,請救我。」

皇帝不是傻瓜,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已經明白其中的玄機,也明白了她能走到這裡得益於誰的幫助。他低頭審視她,目光如水:「能夠安然而退,在無世俗干擾的寺院生活,難道不好?」

子虞嘆了口氣,大膽地抬起頭,與他對視,見他並無排斥,這才大膽地說道:「主持大師那天親自為我講經,說了一個故事:寺院剛建的時候,山下有一條路沒有修整好,下雨後泥濘不堪,有一天有個路人來到寺院里,恰巧碰到兩個友人,友人勸他:你的鞋都髒了,該換一雙。他卻不在意地說:換鞋走老路有何用,該換一條路走才是。」

皇帝聽罷笑了笑:「說的不錯。」

「在寺院度過餘生,對我來說與換鞋無異,」子虞輕軟地說道,「陛下是天下之主,一定能給我一條嶄新的道路。」

皇帝久久無語,半晌後才悠然嘆息:「傻瓜,道路泥濘終究還能平安到底,換了一條路,有更危險的存在。」

「我不怕。」子虞心微微一顫:還有什麼好怕的呢,能失去的東西已經為數不多。她微笑道:「不知道目的地的道路豈不是充滿樂趣。」

皇帝「呵呵」地笑出了聲,不知是嘲笑她的天真還是憐憫她的處境,淡淡說道:「天下人會怎麼看待你選的這條路呢?」

一句話就戳到子虞的痛處:他是皇帝,即使別人有所指摘也不會直面指向他。只有她這樣的身份,將為成為別人攻訐的對象。她恍然明白皇帝至今和顏悅色的原因——她至始至終是一顆卒子,有機會可以派上大用,如果用不上,丟棄了也不會覺得可惜。

並沒有什麼好失望的,子虞對自己說。她從長袖下伸出手,擱到皇帝的膝上,軟膩的緞面上一片溫熱,她的雙手有些顫抖,五指纖細蔥白,彷彿雪雕而出。皇帝不禁多看一眼。

「陛下,」她身子發抖,自己卻渾然不覺,「除了哥哥,沒有人關懷我,我也不在乎他們會怎麼說。」

大概是她語氣的孤苦觸動了他,又或者是她話語中的決絕打動了他,那片刻時光,皇帝沉默不語,也不責備她的僭越。

子虞看向他,卻在他深沉幽黑的眼眸中迷惘起來,心裡微微酸楚,不知不覺垂下淚來,她低下頭,下頜卻突然被托住,他輕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動作和聲音依舊如常:「既然是已經不在乎,又何必落淚呢?」

「怕陛下在乎,」子虞婉然道,「妾願餘生侍奉陛下。」

終於說出口了,她一直鼓噪的心也如大石落地一般的沉寂,靜靜等待結局。

皇帝並沒有猶豫很久,輕輕執起她的手,溫柔地問:「你的閨名是什麼?」

子虞又驚又喜,抬起頭嫣然一笑:「子虞。」

她方才含淚,這一展容,讓殿中燈火都為之黯然。

皇帝看著她,不由也微笑起來。

這一天子虞回院後,殷相派了小廝來探聽消息,就連秀蟬也有意無意地察言觀色,窺探內情,都一一被子虞含糊打發。

歆兒為她更衣時「啊」地驚訝了一聲,子虞這才發現自己的內衫被汗水打濕,她悄悄嘆息一聲,那種緊張壓迫的感覺驟然而失,一下子癱軟在床沿。歆兒神色忐忑地為她打理好衣衫告退。

身邊伶俐的人太多了,子虞心裡閃過這樣一個念頭,頃刻便昏昏睡去。

夢裡出現了太多紛亂的人和事物,她一樣都沒有分辨清楚,就在天色蒙蒙亮的時候醒了過來。她忽然想到了自己該做什麼。

隨行的宮人清早被集合在院子中。子虞的目光慢慢從他們的臉上掃過,他們有的擔憂,有的警惕,有的茫然,此刻不約而同低下頭。

子虞神色和悅地笑了笑,對他們說自己已不再需要這麼多人的伺候,願意將他們遣送回原來的主家。

在落難時刻將奴僕遣散本就平常,不少人乍聞此訊都不加掩飾地面露喜色。隨行的人有的是相府陪嫁,有的是王府家丁,此刻都可以自主選擇歸屬。等秀蟬整理好全部人員名單,子虞修書兩封,讓隨行帶走散去。

最後留下的只有七人,有兩人是原本在王府中受到排擠,即使回去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留下只是別無選擇,剩下的幾個就是近身伺候子虞的侍女,若此刻離去,難免日後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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