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琵琶

康定元年實在不是一個好年景,眼看這一年就要到底,忽然又從南國傳來惡訊:臘月初二,南帝暴斃。關於暴斃的說法也是多種多樣,擺在明面上的說法是南帝突生急病,藥石無用。可從探子傳來的消息,隱諱地指出別有內情。

北國君臣乍聞此訊還來不及做出深思,後續的事件又接踵而來。南帝驟然而崩,沒有遺旨,那一夜急召眾皇子入宮,其內中詳情外人不得而知。第二日,皇二子,四子,七子匆匆離京,太子當夜令禁軍入城,把其餘皇室重親都留在了京都。逃離的三位皇子到了封地後很快就高舉義旗,稱太子弒君篡位。若在平日,這樣的傳聞不會有人理會,可聯想到兩個月前曾有太子戲宮妃的傳聞,後來南帝對太子態度冷淡,諸多不滿。在這敏感的時期,南帝驟崩,太子的處境頓時微妙起來。三位皇子的舉動,讓南帝的兄弟都開始蠢蠢欲動。太子初坐帝位,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必須先要平叛。

臘月十四,南國的太平日子在一夕之間崩離。

遠在千里之外的動亂很快就影響到北國的朝政——南國二皇子派來了使臣。朝臣對於這位南國皇子的記憶,還停留在獵場刺殺那樁案子上,當時二皇子在重重包圍中逃逸出去,讓眾臣都覺得不可思議。

使臣來到北國,先是秘密叩見皇帝,將獵場之事解釋清楚,後來又拜見了欣妃。

大臣們都知道,這位皇子擺出如此的低姿態,目的只能是借兵。

為此,朝中因政見不同分為兩派,其中主戰呼聲最高的就是延平郡王,皇后的親兄:趙琛。

這些朝政在皇城湧起風浪,但東明寺中卻一無所知。冬雪夾著雨水而至,幾日不見陽光,簌簌的落了幾日,院子里,樓閣上都換上玉屑瓊衣。初晴的那日,子虞披上黑狐裘衣,拋開眾人,尋雪色而去。

天清氣朗,越發顯得天地如初開一般顏色,朱梁碧瓦都不見了,只見銀裝素裹,似白玉砌成一片。子虞深深呼吸,冷冽的氣息讓她為之一暢,擺脫連日的沉鬱。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才發現地方狹小,無處可去,她滿腹心事,又不願回去沉著臉面對宮人的哀戚,想了又想,推開院門走了出去。

北苑種著兩株上好的梅花,花期中開得正盛,子虞賞了一會兒花,正出神間,院里傳來撥弦的聲音,須臾,熟悉的琵琶聲從院內飄蕩出來,曲折動人,婉轉如訴。

子虞推門進去,一個婦人坐在梅花樹下,懷抱琵琶,正專心彈奏。她面容普通,目光平靜,對來人視而不見,靈巧的雙手無一絲凝滯。她的舉止氣度都讓子虞感到一種熟悉,很快就判斷出:這是一個宮人。

曲調最後以一陣玉珠落盤結尾。子虞贊道:「真是好曲。」旋即發現自己失言,這是一個啞婦。

誰知婦人頷首,微笑道:「只有失意的人,才能聽出曲子的好。」

子虞微訝,細細審視她一番,半晌過後,才問道:「你是誰?」

「我是誰無關緊要,」婦人淡然道,「娘娘想知道的,只是我在這裡的原因。」正如子虞判斷出她的身份,她也一眼就猜測出子虞的來處。

子虞坦然點頭,婦人道:「我得罪了貴人,所以被趕到這裡,時間一久,就被別人忘記了。」

她輕描淡寫,子虞卻覺得別有內情,看待她的目光越發慎重,正想找個告辭的理由,婦人說道:「娘娘害怕什麼,莫非怕受我牽連。可娘娘如今的模樣,與我有什麼兩樣,還怕什麼呢。」

子虞蹙起眉,冷冷掃了她一眼:「言多必失的道理你應該明白,既是躲避貴人,就不該失言惹出禍患。」

婦人輕輕搖頭:「我知道娘娘失意到此的原因了——太過謹小慎微,反而失去了進取的魄力。」

子虞心裡咯噔一聲,說不出的煩躁,又對婦人的眼力感到吃驚,說道:「我也知道了你被趕的原因——宮人若是太過聰明不懂收斂,難免會受人排擠。」

婦人攏了攏鬢髮,嘆息道:「說的不錯。若是當年我能做得不露痕迹,今日未必到此地步。」

子虞深深注視她:「你到底是誰?」

這是她第二次問,婦人也不再故弄玄虛,起身一拜道:「妾姓吳,名元菲。原是宣郡王趙府的西席。」

子虞想了又想,始終想不起宣郡王是何人,復又聯想到趙姓,朝中趙姓官員不多,若是最顯赫的……她駭然一驚:「宣郡王?難道是皇后的父親宣王?」

婦人一愣,眼中片刻迷離:「原來她已做了皇后,難怪能從郡王進為王了。」

子虞已從驚詫中恢複平靜:「既是西席,該受禮遇才是,你得罪了什麼人?」

婦人道:「妾得罪的就是趙府的千金,應該說是今日的皇后——趙珏。」

子虞瞠目看著她:「你教授她什麼?」

婦人從容不迫地一笑:「後宮之道。」

在子虞不足二十年的人生中,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其中多的是天潢貴胄,簪纓之族,有的讓她敬畏,有的讓她厭惡,可是僅靠一句話,就讓她產生濃濃好奇的,眼前卻是第一個。

她沒有立即開口,而是在考慮這番交淺言深的後果。

吳元菲也在打量她,察覺到她的沉默後,彷彿頃刻就明白了其中的顧慮,說道:「妾已經在這個院子里住了二十年……娘娘大概不明白二十年的含義。再堅強的信念和意志,也會在漫長的枯寂中軟弱。這個院子並無他人,如果再不說些有趣的話題,妾怕以後會忘記說話的能力。」

這話題稱不上有趣,卻讓子虞異常的好奇,她問道:「宮廷起起伏伏,從來不會固定屬於一家,難道這其中還有學問?」

吳元菲道:「娘娘一定聽過熟能生巧的典故。一個沒有學識的賣油郎,尚且能從最簡單的勞作中悟出至理,一群才智過人,胸藏錦計的人匯聚在宮廷,其中相處之道,又怎麼能不稱之為學問呢?」

子虞淺淺笑了笑,不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轉而又問:「你既是皇后的老師,可知道皇后是個什麼樣的人?」

吳元菲眼睛一亮,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讚賞,可很快就斂去,低頭沉思起來。

「妾教導了她八年,換來的是二十年的幽禁。」她道,「到如今,都不敢自誇說能有多了解她,妾能說的,不過是所知的八年,她是什麼樣的人,娘娘不妨自己判斷。」

子虞點點頭。

她低下頭去,開始了回憶:「妾初到趙府的時候,是受惠順長公主的邀請,她的兩個女兒,分別叫珏和瑤,都有入主宮廷的希望,從她們七歲時,妾就開始教導她們。平心而論,兩個女孩之中,瑤的容貌品性,都勝出一籌,不僅是妾,府中其他人也都更偏愛她一些。等到她們兩個都到了十三歲,事情幾乎已成了定局。當年先帝多次用兵南下,都沒有成功,導致國力衰竭,頗有悔意,隨後就與南國議和,南帝提出要求,要皇室女子和親出使。」

她說到這裡,皺了皺眉,喟嘆道:「先帝的女兒都已出嫁,只能從宗親中挑選。瑤是太子妃的預定人選,本以為相安無事,誰知宰相突然提議讓瑤出使,讓趙府上下不知所措。更奇的事還在後面,在南國使臣入宮的時候,恰巧有畫師在他面前跌落了幾幅畫,其中就有瑤的。宰相的推薦,南國使臣的要求……內外兩方面的壓力,讓惠順長公主也不得不服軟。最後決定由瑤遠嫁南國,與宮廷失之交臂。」

子虞聽到這裡,幾乎要以為這不是皇后的故事。吳元菲抬起頭,緩緩說道:「一年後,珏的弟弟娶了宰相的女兒,而她,嫁給了當今的聖上……在她出嫁之時,惠順長公主卧病不起,都未親自送她,別人都道長公主愛女遠嫁,所以心力交瘁,不顧次女。你可知其中的原因?」

子虞看她的表情,吸了一口冷氣:「難道,宰相,畫師都不是巧合?」

「這世上哪有這麼多巧合呢?」吳元菲道,「惠順長公主不是傻子……可直到瑤遠嫁一年,事情才露出些微端倪。當年的趙珏不過十四歲,可她是什麼時候聯繫上宰相和收買畫師呢,也許更早。眾人都只關注了瑤,卻從未注意過她,在大家都還不在意的時候,她已經找到了最有力的盟友,在最恰當的時候,給了自己姐姐一擊,所以最後踏入宮廷的是她。」

子虞聽了故事,久久不語,目光只落在院子的角落,那裡青磚覆雪,一片寒涼。

「我在南國時曾有人教過我,」子虞緩緩道,「她說,在宮裡最需要警惕的,不是高估自己的能力,而是低估自己的對手。」

吳元菲眉梢一抬,問道:「是誰說的呢?」

「南國昭儀瑤姬。」子虞道。

吳元菲「啊」地低呼一聲,手指在弦上輕捻,驀然長嘆。

子虞突然有了午睡的習慣,且不喜人打擾,所以一過午時,宮人們都遠遠避開。誰也不知道,其實房中並沒有人。子虞這時就到北苑和吳元菲聊天,並漸漸喜歡上這種感覺。吳元菲從不議政,她孤居二十年,早已離時政很遠,所以常常與子虞談論的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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