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茶水

離府修行的日子已經定下,管事照例把隨行人員的名冊給子虞過目:共有二十多人,都是府中原本就伺候子虞的,其中四個貼身丫鬟,一個都未落下。子虞微微訝異,疑心是管事兀自定下的名單。於是將所有隨行的人叫來,詳細詢問。

眾奴役都表示願意跟隨,表情誠懇,瞧不出一絲勉強來。其中有個丫鬟大膽向子虞坦言:「新婦將要入府,我等都是服侍王妃的舊人,日後說不定會被閑置,不如跟隨王妃。」子虞看她臉上尤帶稚氣,說話卻條理分明,便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丫鬟道:「歆兒。」子虞滿意地對她微笑。

等眾人退下,子虞才皺起眉頭:這些人中不乏伶俐乖巧的,即使留在府中,也難保沒有出頭之日,卻甘願隨她去清苦之地……

也許其中有殷相或晉王的耳目,她忍不住這樣想,只是近來心灰意懶,不願勞神去分辨,只把名冊丟在了一旁。

十月初十是個吉日,清晨王府外一干隨行人員都已經籌備妥當,攜帶的物品擺滿了五輛車駕,王府不得不抽出一小隊衛士,送王妃到東明寺後再回來。子虞一看這個陣仗,直覺這一去就不會回來了,神色黯然。

她走時靜悄悄地,沒有驚動其他人,就連睿定也沒有出來送行,只遣了近侍送來一隻檀木盒子。子虞接過盒子,回頭又看了一眼府門,登車離去。

從王府經宣平門出城,半日的車程就可以到東明寺。子虞坐在車中,一路聽轆轆車聲,心事也如輪轉,萬千個念頭飛過,卻沒有一個抓得住,隱約有一點清新淡雅的香氣,在這狹小的空間內,顯得格外分明,勾起她心底深深藏匿的心緒,隨著淡香飄蕩起來。

她打開盒子,不由「啊」地輕嘆了一聲:裡面放著一團槐花,潔白如雪,花瓣如碎玉碾就。時已深秋,不知鮮嫩的花朵從哪裡採摘,她捧起花朵,記憶里甘甜快樂的時光也斷斷續續地浮現出來,讓她又是欣喜又是憂傷。

車駕突然毫無預兆地驟停,她一時不察,花脫手落在腳下。有侍婢站在車外稟報:「王妃娘娘,這裡過不去了,要換道。」子虞蹙眉:「為什麼?」侍婢道:「是右僕射晁家行納徵之禮,好多百姓爭相觀看駙馬,把路給堵了。」子虞恍然:玉城公主年後即將完婚。「選在今日納徵?」她輕聲問。侍婢耳尖竟然聽見了,答道:「下月並無吉日,只有今天才能行禮。」言罷,她也自覺多嘴,不再多言。

車駕另外擇道再行時,子虞撿起槐花——花朵已零落,再難拼湊。

終於在日落前趕到東明寺,已有接引僧人等候。

寺中早已得到宮中旨意,將子虞安排在後山別苑,那裡獨立成院,分為南北兩閣,院前列茅亭,修竹,院中植杏。這裡歷來住的人不過是失寵避居的妃子,或是有難言苦衷的命婦修行所用之地。院落清凈,裝飾簡樸。在王府眾人看來,這個院落的布局近似宮殿,只是多年未整修,牆頭斑駁晦暗,門庭朱漆失色,讓人望之心嘆。

僧人們已提前打掃了庭院閣室,侍婢們依然覺得不滿,又里里外外重新打理了一遍。等收拾停當,院落的一角已掛起半圓月亮。寺中著人送來飯菜,並將寺中規矩一一詳告。

等眾人用完飯,都覺得疲倦,便早早安歇。

這夜月色如洗,從窗透入內室,滿地生寒。子虞來時聽人說山間風大,到了這一刻才深有體會,牆上疏影如舞,影影幢幢,卻是院前修竹投進來的影子,枝幹細葉都瞧得分明,傾耳細聽,窗外風聲竹聲,混作一起,蕭蕭如泣。

子虞難以安睡,在滿室月色竹影中輾轉反側,如此過了大半夜。正在她半醒半夢之中,耳邊忽然傳來錚錚兩聲樂調,似有人在夜裡彈弄琵琶。她疑心自己聽錯了,可樂聲飄過,曲調清麗婉轉,不知是風聲相和,還是隨風所彈,格外曲折動聽。她聽了一段,漸漸心安,這才睡去。

第二日梳洗時,子虞問左右可曾聽見琵琶聲,眾人皆說熟睡不知,唯有歆兒說夜裡起身時聽到兩聲。子虞心道果然不是夢,趁僧人來送飯時打聽。僧人們諱莫如深,只說北苑住著一個啞婦,平日愛弄琵琶,再細追問其身份和居於此地的原因,僧人們卻不肯再答。

子虞雖然好奇,卻不願觸及寺院禁忌,那琵琶聲夜夜不停,眾人也就漸漸習慣了。

寺中生活清凈單調,每日有精通佛法的高僧為子虞講經,閑時聽宮女頌經,或是賞文識字,轉眼六七日就過了,過得竟是難得的安靜祥和。

秋色漸深,山上風聲凜冽,從四面旋來,宮女們為裙裾飄蕩而煩惱,不知是誰想出的辦法,將佩飾懸垂到膝部,壓住裙角。眾人為這種別出心裁的妝扮感到有趣,又將興趣移向別處,寺院後面植被繁盛,正好取來斗花折草。在嬉戲玩樂中,宮人們也時不時遠遠眺望皇城,似乎暗自期盼什麼。

子虞從讀懂了他們的目光,卻只能保持沉默。

這日山下來了一支隊伍,車馬皆懸黃,一看就知是宮中來的——原來是玉城公主循例婚前來寺中祈福。

子虞與玉城一向有種隔閡,聽聞她來了,也不覺得如何高興,只遣了秀蟬前去問候。

用完午飯後,子虞來到僻靜的佛堂,往常都是由寺中高僧等候,今日卻空無一人。秀蟬等宮女都露出忿忿之色,子虞心知其中的緣故,佯作不知,靜靜坐在佛堂等候。

過了片刻,有僧人慢慢走入佛堂,子虞側著身子端坐,並沒有發覺,直到他行禮:「娘娘。」

這個聲音聽過一遍就讓人難以忘記,子虞訝然轉過臉,看到懷因沉靜的面龐,微微一笑道:「原來是大師。」

懷因道:「主持和師兄為公主誦經,今日只有我來為娘娘講經。」子虞心想他倒是坦白,隨即讓宮女準備抄寫經文。

以往幾位高僧講解經文枯燥艱澀,宮女們都是應付居多。今日懷因講解,語調清朗沉和,對佛教典故信手拈來,講地頗多趣味,女官侍婢都聽地入味。子虞細心地發現:每當她低頭沉思時,懷因會放輕語調,像是故意遷就。她略有不懂,提出問題,他也回答地盡詳盡細。子虞心中微微一暖,抬頭望向殿中:懷因專心致志地看著經書,他眉如墨畫,面色沉毅,秋日澄凈的陽光映在他的臉上,如同映著一塊好玉。

懷因講完一段,宮女將謄抄的經書呈給子虞。佛堂外忽然一陣動靜,幾個宮女引著玉城走了進來,後面還跟隨著幾個僧人,神色惶然,顯然這樣的舉動是公主臨時授意。

宮女們鋪上蒲團綉褥,正要擺設玉簾,卻被玉城阻止:「我與晉王妃是姑嫂,不用如此虛套。」其中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官覺得不妥,還未張口,就被玉城瞪了回去。

子虞冷眼旁觀,只覺得意外。按理玉城身份高貴,正值待嫁期間,面對方外人也該障面。可轉念一想,玉城一貫我行我素,誰又能管制她。

以前在宮中玉城對子虞甚少好面色,今日一反常態先行拘禮,坦然坐在一旁。子虞暗自稱奇,示意繼續講經。

殿堂中一片寂靜,只有懷因的聲音,清朗如淙淙流水一般。玉城正襟危坐,望著殿中一角,像在出神,又像專心聆聽。如此不知過了多久,懷因雙手合什,唱了一聲佛號。宮女們便知他講解完了。

玉城向左右看了一眼,有宮女排眾而出,將一頁紙遞到懷因面前,柔聲說:「公主素來崇佛,誦讀經書時有幾點不解,還請大師解惑。」

懷因以為是公主有意考校,接過一看,題並不甚難,就是講解要費些時間。他抬頭往子虞的方向望了一眼,光線晦暗,看不清她的眉目,依稀從姿態上看出幾分疲倦,他心中頓時有些為難,宮女見狀,連連催促。懷因重新打開經書,講解起來,這一次,他說地簡潔明了,即便如此,也用了整整半個時辰。

佛堂外暮色已起,宮女們添燈舉燭。子虞把身子輕靠在綉褥上,不止是她,宮女們也都露出些微倦色,只有玉城雙眸神彩熠熠。子虞心裡大是疑惑:一直聽聞玉城並不好佛事,可眼前這樣子,倒像是要專研佛經。

直到懷因講完,玉城似意猶未盡。一旁有精通佛理的宮女走到玉城身邊,悄悄說了幾句。子虞離得近,隱約聽到是指責懷因講經粗略,玉城頓時目露慍色。子虞想起她以往的性子,不禁替懷因擔憂,正想替他開脫幾句。玉城轉過臉,冷淡地斥責了宮女,等那個宮女滿面通紅地退下,玉城臉色稍霽,對剛才宮女所言全不在意。

熟悉她性子的宮人都覺得奇怪。

如此玉城公主接連三日陪子虞聽誦佛經,一點也不想離開的樣子。子虞大感頭疼,在宮中玉城待她冷淡無禮,她只覺得心中不暢,如今玉城待她客套有禮,她偏又覺得怪異。寺中幾位高僧為玉城誦經,玉城稱艱澀難懂,一擱經書就走了。幾次下來,高僧們都覺得差事難做,想法避開。只有懷因講經,玉城甚少刁難。如此卻苦了子虞,每次講經從午時到日落,玉城還經常想出題目來問,拖長了時間。這期間為了明心靜氣,不用茶點,如此幾日,子虞胃口驟減,晚上睡得不安穩,白天又覺得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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