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離宮

沒有等多久,宮正司就有消息傳了出來,采穎承認所有的罪名後自盡了。關於她的死,眾說紛紜,有人說她是害怕過甚,活活嚇死的。也有人說她受不了宮正司的酷刑,自行吞服了毒藥。不管她的死被傳得怎麼神秘,欣妃落胎一案總算有了結局,可惜采穎死得倉促,沒有供認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這種情況下,穆雪的情況變得尷尬起來。宮人從她房中搜出了犯忌的毒藥,她卻一口咬死是被人構陷,無論宮正司如何嚴逼都不肯鬆口,采穎又在關鍵時刻自盡。整件事成了一團亂麻,偏偏宮正司沒有一刀斬斷的魄力,只能慢慢從中挑選線索,毫無頭緒。

欣妃聽到這個消息,半晌沒有說話,有一個不識眼色的宮女勸說道:「也許穆女史真是冤枉的……」欣妃狠狠瞪她一眼,怒極反笑道:「這種情況下還能保住自己,我小看穆雪了——是個有本事的人。」

這些話傳到子虞這裡已經遲了好些天。欣妃對她不再信任——宮人們都識得眼色,對她的態度也開始微妙變化,只有幾個相熟的宮女還和她說一些知心話。這一切發生地不知不覺,子虞頓時顯得孤立起來,她心裡明白,欣妃對她在歩壽宮前那一次埋下疑心,且此事說不清道不明,絕不是輕易能解除的誤會。

宮人們見她受冷落,又不像是要做出努力改善的樣子,待她更加冷遇了幾分。

又過了幾天,天色晦暗,忽然下起了雪。子虞久居南方,第一次遇到這樣早來的雪。雪花片片如鵝毛那麼大,落起來輕薄無聲,人若站在風中,成片地撲將過來,綿密地就像撒了層網,誰也躲不開。只落了一夜,宮殿各處猶如鋪了棉氈,徹底改頭換面了一番。

子虞的房門前遲遲沒有人掃雪,她在院子前一走動,一步一個印,回頭一看便覺得十分有趣。正獨自賞著雪景,忽然來了兩個交泰宮的宮女,說是皇后派來請她過去的。

子虞心裡暗暗驚訝,不知何時與交泰宮有了交集,匆匆打理一下,就跟著兩個宮女去了。宮裡各處都有人掃雪,三人只能慢慢走,這兩個宮女都比她年長,心思靈敏,言談得體,一路上倒沒有讓子虞覺得煩悶。

其中一個貼心地提到:「女史真是好脾氣,院子前積著雪,那幾個末等的小宦官還閑著,你也不責罰他們。」另一個也說:「在這宮裡,一昧地禮讓,會讓那些卑微小人忘卻禮數呢。」

子虞想不到她們突然提起這個,笑了笑道:「這也沒有什麼,我也只是服侍娘娘的下人而已。」

兩個宮女相視一眼,捂嘴笑起來:「女史說笑了,你是有福氣的人,怎麼能和下人相提並論。」

子虞聽地訝異,覺得這話里大有深意,還想細問,交泰宮已經近在眼前了。她只能壓下滿腹疑惑,跟著接引女官進殿。天色陰沉,正殿中還點著兩盞紗燈,發出暈黃而溫暖的光。子虞剛從雪地里走來,輕輕一走動,便在水磨金磚上留下幾個濕濕的腳印,她自知失儀,心裡左右為難。接引女官善解人意地一笑:「女史隨我來。」

子虞跟著她到偏殿,這才發現已經備好了一套宮衣,兩個小宮女似乎早就等候著,手腳麻利地幫她換了套衣裳,重新妝扮一番。衣裳沒有越制,卻異常精巧華美,襦裙上綉著暗花,走動時別有風姿。子虞一瞧就知道這套衣裳是用心裁製的,而且像是量身定做,心中越加惶恐。

皇后坐在殿中,旁邊圍著一群內官命婦,似乎在為謀划過年的禮慶。瞧見她來了,皇后放下手中的禮冊,子虞在離正位的五步遠行了大禮。皇后含笑望著她,感慨道:「清水出芙蓉,瞧瞧,多秀美的姑娘。」 內官命婦紛紛稱是。

子虞受到如此禮遇,心底一片茫然,只能聽著尚禮的命令站起身,稍退幾步,站在皇后的左下方。皇后似乎也察覺到她的不安,笑著和身邊女官們說了幾句,又轉頭來問了她一些家世親人等問題,子虞恭敬地做了回答。

「羅家也是南國的簪纓之族,」皇后道,「想不到你年紀小小,受了不少苦。」

子虞低下頭道:「侍奉皇家,怎麼能說苦呢。」

皇后笑笑,大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對周圍的人說:「我往常就說,自持聰明不安天分的人就算成功了也只是曇花一現,可有一些人,本本分分的,老天必然不會虧待。」女官們應和不迭。其中一個道:「瞧這姑娘的模樣,就不是老天能薄待的人。」

皇后又把子虞叫到眼前,仔細打量一番道:「以前你在欣妃身後我就注意過,是個靈巧懂事的姑娘,聽說瑞祥宮裡最近發生不少事,你也不驚不擾的,這很好——所以福氣就該落在你身上。」

子虞的睫毛抖動了一下,壯膽輕聲問:「不知奴婢有什麼福分,讓娘娘如此厚愛。」皇后溫柔道:「不用著急,那個人等不住,過一會兒就要來了。」

子虞更加忐忑,周圍的女官宮娥都含笑望著她,眼裡沒有惡意,讓她心中稍定。不過一會兒,司儀來報:「娘娘,太子和晉王來了。」皇后瞥了子虞一眼,擺手讓他們進來。

子虞聽到了,頓時明白了幾分,臉色微紅,輕輕垂下頭。晉王和太子進殿,給皇后依次行禮後坐在下手。皇后笑了笑,向晉王道:「這是不是你前幾天提起的姑娘?」晉王方才已看到了子虞,微笑答道:「勞娘娘用心了。」

皇后緩聲道:「殿下從小堅毅,難得開口求人,我怎能不放在心上。」連太子都覺得有趣,瞥了眼子虞,道:「我以為大哥是冰做的心腸,想不到也有化開的一日。」

晉王笑而不答,只是眉間朗朗異彩,一貫稍嫌冷峭的俊顏舒展開,讓人難以目移。

皇后陪著兩兄弟說了一會兒話,眉目慈善,笑容溫婉。子虞在一旁細聽,覺得內容也如同尋常人家一般。太子雖不若郡王那般俊美,倒也一表人才,而且和傳聞中的木訥無才不同,說話很有幾分風趣。連連幾次把皇后逗笑。皇后忍不住怪他:「堂堂儲君,說話這麼無稽,當心讓人笑話。」

太子笑容一斂,正色道:「在母后和兄長面前說的話,自然和別人說的不同。」皇后道:「對什麼人該說什麼話,你不要小看了,這可是一門大學問——一輩子只會說一種話的人,不是太過正直,就是太過愚蠢。後者太多了,前者我還沒見過一個呢。」說完,她笑了笑,這一笑彷彿飽含了無盡的深意,讓人意識到,她是交泰宮的主人。

女官上前提醒皇后還有許多禮慶事宜需要處理,晉王與太子相攜告退。臨走時,皇后叮囑晉王:「這事成與不成,我只能幫到這裡,以後還要看你自己的。」晉王一拜道:「不敢忘記娘娘的相助之恩。」

皇后又轉頭對子虞道:「我不留你了,回去吧。下次再到我宮裡來玩。」

子虞應了一聲後便退下了,在偏殿罩上一件藕色花面的灰狐狸披風。並沒有宮女出來相送,她一個人慢慢踱出了殿門。偏殿外是一條長廊,雪已經被掃凈了,只留下冬日的肅靜。她一路走到底,才在門口看到睿定。他孤身站在廊邊,面目清潤,身子筆挺,彷彿是雪裡的青松,叫人望而心折。

子虞微微一怔後就停下腳步,睿定看到她,笑著走到她身邊道:「沒有等急吧?」子虞心想:明明是他在等她。可轉眼就明白,她在宮裡處境困難,他都知道了。雖在北國肅冬中,她心裡就是一暖,抬頭對他微笑。睿定稍稍失神,伸手牽住她的手。

子虞一縮:「哎,讓人瞧見不好。」睿定牢牢握住,笑笑道:「有娘娘首肯,你怕什麼?」再也不理會她的抗議,帶著她往外走。子虞滿面通紅,就怕遇到什麼人。幸好睿定帶她走的都是宮裡的偏僻小道,就算有零星幾個宮人,也不敢有人隨意亂瞧,只裝作沒有看見。

不過片刻功夫,天色沉沉鬱郁,又開始飄雪。北地的風,彷彿是無常的孩子,不辨東西地亂竄,劈頭蓋臉地從四面八方而來,挾著白雪紛飛,迷亂了路人的視線。子虞初始還能辨明方向,可是走著走著,來到無人掃雪的道路,讓她明白是到了內宮偏僻的地方。

在沉謐的只有風聲的路上,她只能看見他的身影。他大約是顧忌她,腳步邁地不大,身形剛剛好好擋在她的面前,雪花沾在他的大氅上和頭髮上,彷彿是染霜披月。子虞本想問究竟去哪裡,可這一刻看著他說不出話來,雪地就像她的心,一步步被踏上印子,一點點地沉陷了下去。

要這麼一直走下去,就算天涯海角,走下去也無妨了。

他忽然停下來,沉聲說:「就是這裡了。」子虞隨他轉頭,就看見一個被雪色覆蓋的宮殿,瞧模樣規格,遠遠不及交泰瑞祥等宮,又無人打理,花木蕭瑟零落,殿宇殘敗暗沉。不等她疑惑,睿定帶著她走進院中,指著前方道:「這裡是我長大的地方。」子虞一驚,滿目詫異地看著面前這幾乎不能稱之為院子的地方。

「這麼吃驚?」睿定笑了笑,「這也不是什麼隱秘,只是很多年沒有人提起了。」

子虞心裡一緊,反握住他的手:「我吃驚,並不是因為這裡偏僻敗落,而是你頭一次對我坦誠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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