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情義

子虞回宮時,已是上燈了。

風忽的就大了起來,隱隱有嘯聲,彷彿遠處跟著千軍萬馬,檐頭鐵馬叮叮噹噹地亂響一氣。宮前掛著八寶琉璃燈,微黃的一盞,也在風中搖晃,燈光中像蒙著一層輕薄的紗,被風刮地猛了,燈火就從寂靜的殿宇琉璃上一掠而過,真真是浮光掠影,變幻莫測。

子虞看那宮燈,就知道今夜皇帝來了,她避開正殿回到住所,房裡點起了燈火,朦朧地在窗上泛成一團光影,穆雪托腮坐在桌前,專心地想著心思,竟連她回來了都不知道。

等穆雪發現房裡多了個人影,輕輕「呀」了一聲,「你回來了?」復又嗔怪她,「到底去了哪裡,等你好半天了。」

子虞看著桌上的燭蠟,累累地堆起,看起來倒真是時間不短,微微笑道:「什麼事呀?」

穆雪又突然沉思起來,神色複雜,過了好半晌才開口道:「我今天也不知是……唉,你知道今天我遇見誰了?是晉王殿下,在交泰宮吹了一首笛子,真是好聽極了。世上竟有這種人,文武雙全,模樣又好,還出身皇族……真是挑不出一點差的來。」

她這樣的嘀噥,不像是說給子虞聽,像說給自己聽的,說完臉上已是紅雲一片。子虞自己心裡頭也是亂成一片,沒有細聽,隨口應和兩句。兩人相對而坐,卻是各想各的心思。所幸穆雪也只是需要一個傾聽的,她說了一會兒,自覺地盡興了,又勾起了無限的心事,層層地壓在心頭,側過臉來對子虞嘆息:「想這麼多其實也無用……我們不是能自己做主的人。」

子虞見她又喜又哀,勸著她去休息。

第二日起來梳洗時,有宮女來傳,說穆雪病倒了,下不了床。子虞微詫,不等她去探病,絳萼急匆匆地趕過來,把一個手掌大的香木匣子給她,說道:「她啊,病的真不是時候,這是她今天要送去給交泰宮的,我這裡脫不開身,只好勞駕你啦。」

子虞問:「這是什麼?」絳萼笑道:「我哪知道,平日做這個的,不都是穆雪。」子虞心想左右無事,應承了下來。

子虞來往交泰宮也不是第一次,接引宮女都是認識的,輕車熟路地將她引到後園。交泰宮的前面開闊而宏大,種著槐花,此時已經謝光了。後園修著一片竹,依舊碧綠青翠,在這萬物凋謝的季節很是顯眼。

子虞張望了一下,說道:「今日娘娘真有雅興。」接引宮女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唧地笑了一聲,不答話就走開了。

子虞從南國到北國,在宮裡也待了快兩年,察言觀色的本事今非昔比。一瞧著宮女的神色,便覺得不對,心裡突地就竄起一絲不詳。竹林中不見人影,越發顯得寂靜,風過竹林,沙沙地響,層層疊疊的像波浪。

子虞只覺得不對勁,皇后的宮中哪有這樣無影無聲的時候。她心慌了一陣,想起手上還有一個匣子,心思一動,索性打開匣子看個究竟。匣子里墊著一方絲帕,上頭擱著一塊玉佩。色澤近白,觸手生溫,花紋細膩卻瞧不出路數。她又拿起絲帕,上面用金絲銀線綉著一句「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字體娟秀,出自女人之手。

子虞如遭雷亟——這分明是定情的信物,要來竹林的不是皇后。

她的心撲撲地亂跳,慌忙把東西扔進匣子,一看周圍沒人,轉身就走。今日交泰宮人跡稀少,她走地又急又快,繞出竹林,環廊,一路上只碰見幾個宮人,倒沒有人上來查問。直走到眼前豁然開朗——已來到偏殿前。她一口氣都未歇地走來,這才鬆了口氣。

子虞拿著這個匣子,猶如捧著一塊烙鐵,恨不能將它遠遠地扔了。舉目一顧,就瞧見有個人影向後園竹林走去,身材魁梧,一看就知不是普通宮人,她不用猜也知道——那是延平郡王。

心裡又是驚又是冷,子虞恨恨道:在一起也有兩年了,不能說是情同姐妹,可萬沒想到被利用的一天這麼早就到來了。

她來不及多想,只求快離開這裡,心裡盤算著遇到外面接引的宮女該怎麼找個借口。低著頭邊走邊想,又覺得什麼借口都有破綻。

「迴避!」前面有人尖嗓子嚷了一聲,把她驚醒,猛地一抬頭,不期然撞進一雙幽深如夜的眼眸里。

晉王睿定帶著一個隨侍的宦官站在偏殿外,剛才呼迴避的正是那個宦官。眼看子虞愣著不動,那宦官眉一豎,就要說什麼,被睿定攔住。

「女史,」睿定笑著瞧她,「出了什麼事?」

子虞本來是滿心的為難,看到他的一瞬間,不由地就心裡一松,對著他深深一拜:「殿下,奴婢今日本來替娘娘來送一樣東西,可到了這裡才發現只帶了空匣子,怕皇后娘娘責罰,所以趕著離開。」

睿定一聽就心領神會了,蹙眉道,「皇后娘娘正在休息,不便打擾,我也正要離開,女史,你為我帶路吧。」

子虞聽到「為我帶路」這句話,就想起在東明寺時的情形,心裡一暖,看向睿定,恰巧睿定也看了過來,目光稍一碰到,子虞腦子一片糊塗,心跳亂了章法,忙垂下頭去。

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臉紅了,剛才那些忿然氣惱都一股腦地消散了,心裡隱約想到,有再多的不如意,碰上了他,總是一大幸!

晉王是成年皇子,不能在宮中隨意走動,子虞領著一路走到九華廊,宮門已近在眼前,她望了望,轉身對睿定一拜,這就要告辭。

睿定卻突然攔住她,溫和地說:「陪我說說話。」說完也不等她答應,就走到一棵桂樹下的青石旁。隨侍的宦官已經機靈地走遠幾步,背過身子,似乎為兩人把風。子虞看見這情形,心跳又加速了幾分,走到睿定的身後幾步站定。

「幹什麼,」睿定眸子里藏著促狹,「怕我吃了你嗎,站這麼遠。」他作勢要去拉她,子虞忙走上兩步,輕輕提醒:「殿下,宮中最是人多口雜的。」

睿定看著她,慢慢斂去笑容:「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子虞道:「記得,還是在南國,殿下為我姐妹帶來了兄長的消息。」睿定眉峰微挑,聲音放緩道:「那次見你就覺得不是宮裡的人,什麼表情都寫在臉上了,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藏不住心情的人。這事已經過去近兩年了。可今日的你,又讓我想起當時的模樣了。」

子虞承受不住他眼中的專註,微微別過臉,說道:「奴婢也記得,當時又驚又慌的。」

睿定彷彿想起了什麼,唇角的微笑變地溫柔起來:「雖然慌亂,可總叫我事後回想起那個場景。你大概是不知道,當時我以為樹上開了一朵花,這才尋過去的……這之後,又在欣妃娘娘的陪嫁隨行中見到你,那次行刺,慌亂中帶著你逃走,其實我也是第一次,在昏過去時就聽見你在哭,腦子很沉,卻被你的哭聲吵地不能安睡,心裡想著,醒來後要躲得遠遠地,省的讓你的大嗓門給攪得沒有安寧……」

子虞也想起那個情景,當時的六神無主,此時竟覺得別有一番滋味,臉上紅通通的,忍不住露出微笑。

「子虞,」他輕喚她一聲,聲音低沉而溫柔,彷彿怕驚跑樹枝上的小鳥。可子虞依然被驚到了,她睜大眼,心像鑼鼓一樣地捶著,神色慌亂一點不亞於當年,「殿……殿下。」

睿定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著一片暈紅慢慢蔓延到她的脖根處,襯地肌膚越發白皙,猶如雪上紅梅初展。她微微低著頭,從下顎到眉眼,線條柔和,像是丹青名手用筆墨勾勒出的畫中人。他心中砰然一動,握住她的手。

子虞惶然想抽開,手上捧著盒子,卻怎麼也避不開,臉頰上的紅幾乎就要透出皮膚來了。

睿定不容她掙扎,突然問:「難道你在南國定了親了?」

「當然沒有,」子虞心慌意亂時脫口而出,又道,「就算有文定,現在也不能作數了。」可添了一句又覺得自己畫蛇添足,有欲蓋彌彰之嫌。

睿定笑道:「那你擇夫可有什麼要求?」

子虞已是羞無可羞了,反而生出勇氣,抬起頭瞪他一眼,心裡原本有那麼多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睿定沒等她細想,又說:「我的姓名身份你都是知道的,四年前,我府中原是有王妃的,她身子不好,嫁過來沒到一年都歿了。府里上下都懶散慣了,正是缺個主子管教他們。」

他的詳細情況子虞其實都是知道的,在南國學習時就了解清楚了,可聽他親口說出來,心裡禁不住有些甜意,聽到他最後一句,她佯裝惱道:「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睿定笑了笑,一雙狹長的鳳眸里彷彿盛進了日光千斗,灼灼地看著她:「我在東明寺的時候就想和你說,這宮裡不適合你,如果有機會,我帶你離開這裡,走出這宮牆外,讓你無所顧忌地哭笑,有不如意可以說出來,即使心思被別人猜中了,也不必提心弔膽,就不知你願意不願意……」

子虞簡直懷疑這是一個夢——即使是身在夢中,只怕也沒有這般美好。她的煩惱,她身為下人的為難,在這個提議前都消散地一乾二淨,在她還沒有反應時,淚珠已經先一步流了下來。睿定心疼地看著她,輕輕撫過她的臉,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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